身為成熟男人,敬禹的理智最終還是戰勝了憤怒,他鬆開拳頭,一臉嚴肅地對小禹說:「之前你吵著我帶你去吃飯,現在要找你去你反而又不想去,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小禹總算開了金口,說:「Kuma叫我不要打擾你們。」

敬禹原先以為小禹只是自己一個人悶著,沒想到他竟然把這件事告訴Kuma。說來這是好事一樁,小禹總算肯把心裡的事跟其他人分享,這樣至少可以釋放一些小禹的心理壓力。

「我們都很歡迎你一起去,並不覺得被你打擾。」敬禹說。
「你明明就很勉強。」
「不勉強啊。」

一聽敬禹這話,小禹竟然笑了出來。敬禹不太知道他笑的用意,反正青少年總是很難捉摸。

「所以你要去嗎?」敬禹說。

小禹點了點頭,繼續笑著。

到了隔天傍晚,小禹洗好了澡,飛快地穿好衣服,待在客廳等敬禹。看到小禹殷殷期待的樣子,敬禹心中卻覺得有些忐忑不安,如果讓小禹知道自己和孜薇在交往,不知道他會不會當場發飆。

只是事到臨頭了,約定也不能改變,只好帶小禹出門了。

孜薇依照慣例,提早在餐廳門口等待。今天的孜薇看起來比以往更精心打扮,特別去燙了一頭微捲淡色棕髮,加上連身的粉紅色洋裝,看起來青春洋溢,就像個大學女生。

因為小禹愛吃牛排,所以敬禹挑了間牛排館作為約會場地。三個人入座後,氣氛顯得有些尷尬。敬禹拿來菜單,劃了一客菲力牛排和一客紐約客牛排後遞給孜薇。

「咦,你不用問小禹要吃什麼就直接幫他點餐了喔?」孜薇問道。
「不用啊,他每次都吃一樣的東西。」敬禹說。
孜薇看向小禹,問道:「你不想換個口味嗎?今天姐姐請你吃。」

小禹看起來有點害羞,並沒有答話。

「你應該喜歡吃有嚼勁的牛肉吧?這裡的丁骨牛排很不錯喔,要不要試試看?」

小禹搖頭。

「你這麼怕踩到地雷,那我多叫一客丁骨牛排,你試吃看看,真的很棒喔。」

敬禹對孜薇說:「多叫一客牛排這樣好嗎?他吃不完不就浪費食物?」
「李敬禹,你還真小氣呢!吃不完就包回去啊!」

孜薇的話,竟然讓小禹笑了出來。

「唷,你會笑耶,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孜薇對小禹說。
「我會笑。」小禹說。
「唷,原來你會說話耶,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被孜薇這麼一說,小禹又低下頭去。

「就幫小禹叫兩份吧,我幫他買單。」

用餐過程中,小禹與孜薇之間有種不同於以往小禹對陌生人的相處方式,小禹的話依舊不多,但孜薇問他話,他都會回答,也常常被孜薇給逗笑。看著孜薇與小禹間自然的氣氛,敬禹突然覺得有些慚愧,身為老師,很容易習慣某一些處理事情的模式,很容易陷入窠臼,被問題所困住。反而是非教育專業的孜薇,用短短的時間,就能使小禹敞開心房。

食量驚人的小禹,將兩客牛排都吃完了。孜薇看著桌上的空盤,對敬禹說:「你可以出去走走嗎?我有一些私下的話要和小禹說,大概20分鐘就可以了。」

孜薇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並未出現在之前的沙盤推演。只是,孜薇都這樣開口了,敬禹也只好有些無奈地起身離開餐廳。

出了餐廳,敬禹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剛好巷子底有個小公園,敬禹便走到那兒,坐在長椅上,拿出手機隨意滑著打發時間。

20分鐘一到,敬禹就走回餐廳,剛進門就見到孜薇和小禹滿臉笑意聊得開心。

「你們聊了什麼啊?」敬禹問。
孜薇說:「這是我們的祕密,不能告訴別人。對吧,小禹?」

小禹微笑著點點頭。

既然是他們兩個人的祕密,敬禹也不好意思再多說。

吃完飯後,敬禹載小禹回家。小禹很開心,竟然難得自動自發幫敬禹整理客廳。敬禹心想,夏孜薇到底是有什麼魔力,竟可以把這個難搞小孩弄得服服貼貼、笑逐顏開?真要向她討教一番才對。

小禹上床睡覺後,敬禹打了電話給孜薇,問他和小禹到底說了些什麼。孜薇說:「就跟你說這是我和小禹的祕密,不能告訴你。雖然小禹只是國中生,但他也有保有自己秘密的權力,你讀教育的,這你應該知道吧?反正你就留心他的轉變,我覺得他會進步的。」

孜薇這話,讓敬禹無法再多說什麼,胡亂哈啦了一下,便掛斷電話。

只是,這樣的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幾天之後,茜宜一臉鐵青地找敬禹到茶水間說話。

「怎麼啦?」敬禹問。
「李敬禹,我知道我在很多方面上配不上你,但你也直接一些好嗎?交了女朋友就跟我說,為什麼要這樣遮遮掩掩呢?」
被茜宜這麼一說,敬禹好尷尬,他本來是想要過陣子再慢慢告訴她與孜薇交往的事,茜宜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呢?
「我…」敬禹不知該如何回答。
茜宜沒說話,只是轉頭掩面,哭著跑了出去。

「一定是小禹!又被他擺了一道!一定是小禹告訴茜宜這件事。小禹這傢伙平常明明就不愛講話,該不會一切都是小禹裝出來的?」

失去理性的敬禹,竟懷疑起小禹來。

整個下午,茜宜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不看訊息,也不接電話。敬禹只得無奈地坐在位子上改考卷、備課。

通常小禹大概下午五點半左右會出現在補習班,但這天已經接近六點,卻還不見他的人影。敬禹感覺有些不對勁,便打了電話給小禹,但連著幾通小禹都沒接。敬禹越想越不對,就打給Kuma,Kuma告訴敬禹:放學的時候有一對男女來找小禹,他們一直跟小禹說話,但小禹不太理睬他們。那個女人一直拉著小禹的手,Kuma以為她是小禹的親戚之類的人。

「該不會是阿雯吧!」

敬禹立刻起身衝到外面,騎上機車就往學校飛奔而去。

還沒到校門口,敬禹看到阿雯正用力把小禹拉進汽車後座,小禹雖然不斷地掙扎,還是給拉了進去。

「喂!妳在做什麼?」敬禹大喊。

阿雯看到敬禹,隨即把車門用力關上,對駕駛座上的男人說:「開車!」男人油門一踩,白色的進口車便疾駛而去。

敬禹騎車追了上去,就在快追到白色車子時,前方路口燈號轉成紅燈,白車也不管紅燈,硬是衝了過去,造成許多車子緊急煞車,還有陣陣不滿的喇叭聲。

敬禹眼見就要跟丟白車,加足油門也要硬闖十字路口。才剛起步,一台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猛然撞上敬禹的機車。

敬禹整個人飛在空中,他的眼睛仍盯著越離越遠的白車,然後重重摔在地上,頓時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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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禹在小禹學校門口等待阿雯出現,但等了半天,阿雯卻遲遲沒現身。但實在等太久了,連學校警衛都出來盤問敬禹在那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敬禹連忙解釋自己在等人,但現場氣氛實在太奇怪,敬禹只好騎車回到補習班。

 

茜宜坐在櫃檯整理文件,看到敬禹進門,便問:「那個女人沒出現?」
敬禹搖頭,說:「我等了好久,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這也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怒氣沖沖地跑了,怎麼…」

茜宜話才說到一半,敬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阿雯打來的。敬禹將手機螢幕給茜宜看,茜宜點頭,要敬禹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的阿雯,率先開口說:「我找不到光禹的學校。我有事要辦,沒空再找,所以先回去了。李先生,請你下次讓我兒子跟我見面,否則我還是會去學校找他。」
「江小姐,你可以先聽我說嗎…」
敬禹話還沒說完,阿雯直接就把電話掛了。

敬禹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腦袋。一旁的茜宜也無計可施,只能站著發楞。

過了許久,敬禹抬起頭,無奈地看著茜宜說:「我看,還是放棄好了。」

茜宜一聽此話,扳起了臉孔,用嚴厲的聲調對敬禹說:「李敬禹,你還記得過年時我們說的話嗎?」
「過年?說過什麼話?」
「我是不是要你覺悟?」

敬禹這才想起吃年夜飯時,茜宜語重心長地要他對帶小禹來台北這件事有所覺悟。說真的,敬禹雖然有覺悟,但這些突如其來的事件,卻讓他身心俱疲。

茜宜說:「你當初回答我說你覺悟了,沒想到你竟就這樣輕言放棄!?」
敬禹替自己解釋道:「我也不想放棄,但是事情比我當初預計的還要複雜難解啊…小禹難搞我可以應付,但他媽媽這樣突然高調出現,真的讓我力不從心。」
「我告訴你!李敬禹,當初你如果讓他留在雲林,他是死是活你都不需要負責任,但是他現在被你帶到台北來,唯一的倚靠就是你,你也必須要為他負完全的責任。你如果現在放棄,就等於毀了他。他毀了,你就是毀滅他的罪魁禍首,你想毀滅他嗎?」
「不想…」
「不想的話,就盡你所能的保護他,勇敢一點去跟他媽媽談。」
「怎麼談?她不跟我談啊…」
「不談,就ㄠ到她跟你談。」
「嗯…」
「『嗯』有什麼用?現在就打給她啊。」
茜宜把手機往敬禹身上一丟,她的每一句話,都在衝擊敬禹不安的心靈。
敬禹只得拿起手機,再次撥電話給阿雯。阿雯接通電話,說:「李先生,你想通了嗎?想讓我兒子跟我見面了嗎?」
「不是…我是想跟您溝通…」
「李先生,你要我說幾次?除非讓我見到我兒子,否則什麼溝通都免談。」
阿雯憤怒地掛掉電話。

敬禹看著茜宜,茜宜沒說話,只用雙眼看著敬禹。敬禹又拿起手機,用微微顫抖的手,按了撥號鍵。

「你又打來?我在忙你不知道嗎?」阿雯不耐煩地說。
敬禹鼓起勇氣,對阿雯說:「妳不願意溝通,我們就沒有交集,這對妳兒子沒有一點好處!好嗎!?」
「小孩是我的,我帶他回來是天經地義。對他我負全責,不用你們外人多費心。」
「前幾年小禹在雲林的時候,妳怎麼不說妳要負全責?妳要教育他?」
「我那時工作忙,現在穩定了,我可以把他帶回來了。」
「我們連妳在做什麼、住哪裡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把小孩放心交給妳?」
「你們都是外人啦!都是跟他阿嬤串通好來欺負我的人!小孩是我的!小孩是我的!!」
阿雯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大吼了幾句後,掛了電話。

敬禹搖了搖頭,把電話放在桌上。

「我看,如果她真的到學校來,也只能讓小禹跟她見面了。」敬禹說。
「你要不要先跟學校說明一下這個狀況,免得突發狀況會讓我們措手不及。」茜宜說。

於是,敬禹發了訊息給小禹的導師,把事情始末約略告訴她。導師方面回覆訊息說,會跟長官討論怎麼處理,也請敬禹繼續與阿雯溝通。

敬禹再打了電話給小禹阿嬤,電話那頭的阿嬤本來對阿雯就沒什麼好感,一聽敬禹敘述發生的事情後,更是火冒三丈,說什麼要來台北找阿雯理論。

就法律上來說,阿嬤是小禹的監護人,阿雯其實是不能擅自帶走小禹的。但她畢竟是小禹的媽媽,鬧得難看,對小禹沒有任何好處。敬禹和茜宜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阿雯會完全拒絕溝通。阿嬤對阿雯的近況也完全不知道,敬禹只從她那裡得到一個承諾,也就是阿嬤全權授權給敬禹和茜宜去處理小禹在台北衍生的所有事情。有了阿嬤的承諾,敬禹心裡也踏實了些。

結果,阿雯都沒出現。敬禹傳訊息給她,阿雯說「在忙,下禮拜再說」。

「不是很想兒子嗎?怎麼又說很忙呢?」敬禹對阿雯的心態百思不解。

阿雯的威脅暫時減輕,敬禹卻沒時間喘口氣,還得處理小禹的「感情問題」。吃飯事件發生以來,小禹和敬禹之間雖有互動,但熱絡的程度卻大不如前。敬禹知道小禹有心事,小禹或許也知道敬禹對自己有所防範。

週末,敬禹約了孜薇吃飯,也說好把小禹帶去跟她見面。

敬禹這個消息對小禹說,他以為小禹會很開心,沒想到小禹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想去?」敬禹問。
「就不想去。」小禹滿不在乎地說。

小禹的態度,瞬間點燃了敬禹心中的怒火,他握緊拳頭,打算跟小禹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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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禹本想在晚餐約會後,邀孜薇去看場電影,但小禹的事卻惹得他心煩意亂,便打消了念頭。
 

回家的路上,敬禹想著孜薇說的話:「小禹喜歡你。」教書這幾年來,外型亮眼的敬禹三不五時也會有來自學生的桃花,但他總是不以為意。
只是,小禹和一般學生大不相同,他既是敬禹的學生,也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朋友。敬禹寧願相信小禹只是青春期的懵懂,過陣子就沒事了。
走到家門口,小禹的鞋子放在鞋櫃裡,敬禹心想先別戳破昨天的事,便按了門鈴。小禹若無其事地走來開門,敬禹假意問他:「你有看到我的鑰匙嗎?」

小禹轉過頭去,指了指桌上的鑰匙。

敬禹看著臉不紅氣不喘的小禹,心想:「這小鬼臉皮還真厚啊!」

敬禹沒對小禹多說什麼,說句有事就進到房裡,拿起手機,上頭有三通小禹阿嬤打來的電話。連打三通,肯定有什麼要緊事,敬禹立刻回撥給阿嬤。

電話那頭的阿嬤對敬禹說,失聯多年的小禹媽媽阿雯,前幾天出現在雲林家門口,劈頭就問小禹在哪裡。阿嬤告訴阿雯說小禹人在台北讀書,阿雯看起來很不高興,一直嚷著要把小禹帶回去。

「怎麼可以說帶走就帶走?小禹跟她那麼久沒相處,也不知道對方的家庭環境到底適不適合他。」敬禹說。
「我當然是不肯啊,不過她說她是小禹的媽媽,說什麼不能讓我們亂來。」阿嬤說。

到底是誰在亂來?阿嬤說阿雯跟男朋友在北部開餐館,可以照顧小禹,她還問了敬禹的電話和地址,說過幾天會來找小禹。

事出突然,敬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阿嬤。掛了電話,只好向軍師茜宜求救。

茜宜聽到這事,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直說:「這也太扯,怎麼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兩個人談了半天,就連足智多謀的茜宜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

「那你要告訴小禹嗎?」茜宜問敬禹說。
「嗯…他最近情緒不是很穩定,我看這事我們自己先處理就好。」
「情緒不穩定?我看他還好啊。」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等把眼前的事搞定再跟妳說。」
「李敬禹,你很奇怪喔,你們之間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敬禹的託詞,一下就被茜宜的女性直覺給戳破。
「沒什麼秘密啦,反正之後有的是時間跟妳說。」

小禹的媽媽阿雯,因為工作關係長期在北部討生活。聽小禹阿嬤說,阿雯早在小禹爸爸還沒出車禍前,就在台北有外遇。小禹爸爸車禍之後,阿雯就完全沒了消息,直到前些日子才出現。阿嬤對阿雯拋夫棄子的行為極為不滿,每次抱怨家庭狀況時,都會把阿雯拿出來罵一頓。敬禹倒是想看看小禹的媽媽,到底是哪種人?是否真的那麼差勁嗎?

正當敬禹躺在床上沉思時,孜薇傳來訊息,說:「下次見面,把小禹一起帶來吧。」
敬禹回訊:「妳確定?他沒妳想像中那麼可愛喔。」
「那是你這樣覺得啦,說不定我可以跟他當好朋友呢。」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那再好不過了,不過我覺得妳別抱太大期待。」
「換個人溝通或許有不同的效果啊,總是要誠實面對小禹吧。」

孜薇的話讓敬禹覺得很窩心,但敬禹卻覺得孜薇太小看小禹的狀況了。不過,既然孜薇自告奮勇想跟小禹溝通,就找個機會試試吧。

接下來幾天,敬禹和小禹卻也相安無事,敬禹絕口不提機車輪胎和鑰匙的事情,小禹好像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早被敬禹給識破了。

敬禹原本是想找一天小禹去上學的日子,請阿雯到家裡來談,但阿雯吵著一定要看小孩。敬禹把這事與茜宜討論,兩個人都覺得先說個謊,讓他們與阿雯有碰面溝通的機會,至於小禹,還是不要讓他太快和媽媽相見。

週四早上,阿雯開著一台白色的進口車到了補習班門口。敬禹看著從車上下來的女人,總覺得與想像中不太一樣。阿雯是個高佻的女人,白皙的鵝蛋臉化著淡妝,看起來不像是有個國中生兒子的媽媽。阿雯是個漂亮的女人,而小禹清秀的外表,也是遺傳到媽媽居多。

阿雯一進門,劈頭就問敬禹說:「李老師,小孩呢?」
一旁的茜宜插嘴說:「江小姐,不好意思,我們覺得不要讓孩子太快捲入大人的世界,所以…」
阿雯不聽茜宜說完,臉色一變,拉高聲調說:「所以光禹不在?你們不是當老師的嗎?怎麼連這種事情也敢騙家長?」
茜宜向阿雯解釋道:「我們沒有騙,只是不想讓孩子…。」
「少那裏囉嗦,我是想帶孩子走才來的,結果你們說孩子去上課。那好,我現在就到學校把他帶回去!」阿雯說完,轉頭就走。
敬禹擋住阿雯的去路,說:「江小姐請你理智一點,小禹才來這裡不到幾個月,狀況比以前好很多,如果妳這樣直接介入,我們很有可能前功盡棄。」
「我很理智,不理智的是你們好嗎!我是小孩的媽媽,你們憑什麼不讓我看他?你們當初把他帶來台北,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小禹是他爸爸跟阿嬤託我們照顧的!」敬禹也動了氣,大聲對阿雯說。
「所以你們只聽一個病人和一個歐巴桑的話就可以了嗎?那我這個媽媽算什麼?」
茜宜在一旁說:「這位小姐,妳也不看看你失聯多久了,他們當時根本找不到妳啊!」
「什麼?找不到我,我十年來手機門號都沒換過喔,而且我也會回雲林去看孩子。我是不知道他們母子倆在你們面前毀謗我什麼啦,不然可以找孩子來作證,看我這個當媽媽的到底有沒有負到責任。」
阿雯說完,硬是從敬禹身邊擠了出去。敬禹追到她身邊,說:「妳如果直接去看小禹,我不能保證他受到刺激以後,會不會又變回以前的樣子!」
阿雯不理敬禹,只是坐進車內,「啪」的一聲關上車門,隔著車門對敬禹說:「什麼不能保證?我兒子是有什麼問題嗎?」

敬禹在心裡好想對這位不講理的「媽媽」說:「妳是白痴嗎!?連妳兒子有學習障礙都不知道,還敢說什麼負責任!?」

茜宜也衝到車邊,說:「這位太太,我們跟妳兒子非親非故,如果不是李老師有心,沒人想淌這渾水好嗎?妳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家的環境不適合妳兒子。我們只是對教育有熱忱,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孩子,所以…」

阿雯不等茜宜說完,關上車窗,踩下油門就開走了。

「她該不會真跑到學校去吧?」茜宜對敬禹說。
「這樣不行!」敬禹說完隨即跨上機車,加足馬力,想抄捷徑趕在阿雯之前衝到學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敬禹開始覺得自己真是熱情過頭,撿了顆燙手山芋,拿著也不是,放掉也不是,一個頭兩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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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四晚上,敬禹叫小禹進他房間,想跟小禹說明明晚與孜薇去吃飯的事。
 

小禹進門後就隨意坐在敬禹的床邊。
「小禹,老師跟你說,我…。」
沒想到敬禹也有講話支支吾吾的時候,小禹睜大眼睛看著他。敬禹只好清了清喉嚨,對小禹說:「我…明天晚上要跟朋友去吃飯。」

小禹雖然沒說話,但臉色很明顯地變得難看。

「所以,你明天晚餐可以跟KUMA一起去吃嗎?」
「我要跟你一起去。」小禹說。
「我真的不方便帶你一起去。」
「我要去。」

事到如今,敬禹也不得不跟小禹把話說清楚了。

「老師要跟一個女孩子去吃飯,所以才不方便帶你去。」
「為什麼?你跟茜宜老師吃飯,我也可以去啊!」
「她跟茜宜不同,我是要…跟她吃飯約會。」

小禹一聽這話,站起身來,就要出去。

敬禹拉住小禹的手,懇切地看著他說:「請你讓我有一些私人空間好嗎?我知道你很需要我,但我們不能成天像連體嬰黏在一起啊。」

小禹停下腳步,冷冷地說:「不想跟我在一起,那為什麼要我來台北?」

「你來台北,不是來跟我當連體嬰的,而是我跟你阿嬤想要給你更好的教育環境,才讓你來這裡的。」

小禹聽不懂,也不願聽敬禹的說詞,用力甩開敬禹的手,進房間去了。

敬禹也火大了,他往床上一躺,不想再去跟小禹解釋,現在跟他多說什麼,只是熱臉貼冷屁股罷了。

這晚敬禹睡得很不好,心裡總忐忑著,怕小禹會不會又離家出走或做出什麼傻事。翻來覆去直到半夜兩點,敬禹總覺得耳朵一直聽到門外有細微的聲響。

敬禹緩緩起身,將房門打開一個縫隙,他見到客廳晃動著一盞微微的亮光。敬禹一開始以為是小偷,後來看到小禹房門沒關,就明白是外頭那人是小禹。敬禹心想,這小鬼不知道又在變什麼把戲,就透過門縫,繼續觀察小禹的舉動。小禹用小手電筒,在敬禹的上課用的背包裡翻來找去,不知在找什麼東西。突然間,敬禹恍然大悟,想到上一次機車後輪莫名其妙被割破,就是小禹幹的!

小禹不想讓敬禹去赴約,所以上禮拜偷偷把敬禹的後輪給割破了,但敬禹還是成功去赴約,現在小禹鬼鬼祟祟,一定又是在做些什麼事,讓敬禹無法與孜薇成功約會。

想到這裡,敬禹一陣怒火中燒,本想衝出去當面直接給小禹難看,但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就完了。」

敬禹耐住性子,繼續觀察。過了一會兒,小禹好像從背包裡拿出一串金屬製的物品,雖然客廳黑漆漆一片,但敬禹猜想小禹應該是想把鑰匙偷走,讓自己無法騎車出門。小禹關上手電筒,就往敬禹的方向走來,敬禹立刻將門掩上,心裡想著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才好。

這晚,敬禹失眠了。

隔天一早小禹沒吃早餐就背著書包出門,敬禹跟在他後頭起身,走到客廳打開公事包,果然裡面的鑰匙不見了。那串鑰匙裡有家門和機車的鑰匙。

還好敬禹都有備用的鑰匙,不怕被小禹拿走。但問題的根源不在於鑰匙被拿走,而是如何與小禹進行有效的溝通。整天下來,敬禹都苦惱小禹的事,到了晚上臨出門時,敬禹發了訊息給茜宜,請她一定要盯著小禹吃飯。

敬禹與孜薇第二次約會的地點是在台北市區,敬禹騎了二十分鐘的機車才到達目的地。餐廳在二樓,準時的孜薇與上次一樣,已經在騎樓處等待敬禹了。

他們今天吃的是日本料理。

吃到一半,孜薇對敬禹說:「你今天的話比上次少很多喔,看你精神也不太好,有什麼困難或是心事嗎?」
敬禹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說:「這也算不上什麼心事啦。」
「說來聽聽啊,難道是見不得人的事嗎?」
「當然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啦。妳知道有個很特別的國中生住在我家嗎?」
「我知道啊,之前有聽張洺緯說過,不過細節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我的困難在於,如果他很依賴你,無時無刻都想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希望有一些私人空間,但他卻不願意放手,你該怎麼辦?」
孜薇想了一下,笑著對敬禹說:「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需要你?」
「應該是…我對他很好吧…。」
「除了你對他很好以外呢?沒有別的原因了嗎?」
敬禹遲疑了一下,對孜薇說:「我倒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喜歡你!」
孜薇的說法讓敬禹大感意外。
「等等,妳說:『他喜歡我』!?」
「我是這樣覺得啦。」
「拜託,他才國一耶,怎麼懂得『喜歡』是什麼?」
「就是他不懂『喜歡』是什麼,所以才沒辦法處理這種情緒啊。」
「不對!不對!我是男的耶?」
「男生難道不能喜歡男生嗎?李敬禹,你腦筋未免也太古板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男生喜歡男生很正常,只是…。」
「只是那個男孩喜歡的是你,對吧!」

孜薇這番話,說得讓敬禹耳朵嗡嗡作響,頭腦發脹。孜薇的話掀開了敬禹和小禹間曖昧關係的面紗,但把隱藏在背後事實被攤開在陽光下後,出現難以解決的問題,卻比之前還要使敬禹覺得恐懼。

敬禹突然發現,自己深陷在無法脫身的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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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小禹獨自出門上學去了,敬禹則是在中午過後才進補習班處理事務,直到五點回家,並沒有跟小禹打到照面。
畢竟是跟久未謀面女孩的約會,敬禹仔細打理自己的外表。平常敬禹對自己的外貌穿著都很隨性,反正他本來就是個帥氣的衣架子,怎麼穿都不會太難看。

 

弄了半天,也該出門了,敬禹拿了機車鑰匙,搭電梯下樓,走到停車的地方,準備騎車。敬禹一如往昔跨上機車,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引擎,轉動油門。這時,敬禹忽然覺得後輪有股使不上力的感覺。敬禹覺得奇怪,便再催了一次油門,車子只能緩慢前行。「到底是怎麼了?」敬禹想。於是敬禹將機車架好,蹲下查看後輪的狀況。在昏黃的燈光下,敬禹只知道機車的輪子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弄破了,後輪沒氣自然也就騎不動。敬禹看了一下時間,與孜薇相約的時間只剩十分鐘,車子的事情只能晚些再處理了。好在餐廳離敬禹家不遠,敬禹便將車子停在原地,用最快的速度快走到餐廳門口。

這天天氣雖然不熱,但敬禹走到餐廳門口時,還是流了滿頭大汗。好幾年不見的孜薇已經站在餐廳門口等他,敬禹笑著跑了過去,氣喘吁吁地說:「不好意思,摩托車出了些狀況,所以我用走的過來。」孜薇說:「我也是剛剛才到。」說完,孜薇從包包裡拿出兩張面紙,遞給敬禹,說:「看你跑得滿臉是汗,擦一下吧。」

敬禹連忙用面紙擦拭整臉汗水,喘了口氣,敬禹就與孜薇進了餐廳。

這間餐廳用餐位置不多,是間小巧可愛的餐廳,說直接一點,就是很適合約會。敬禹和孜薇都點了義大利麵,餐點的水準也很到位,孜薇吃得很開心。飯後,兩人愉快地聊著天,聊以前在澎湖的往事、聊大學時代,也聊投入職場後的酸甜苦辣。聊著聊著,不知不覺也到了餐廳打烊時間。

「他們差不多要打烊了。」敬禹說。
「是啊,我們該走了。你要走回去嗎?」孜薇問敬禹。
「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囉。」
「我騎車來,順路送你回去吧。」
「妳有安全帽嗎?台北不比澎湖,處處都有警察呢。」
「如果你不嫌棄紅色的瓜皮帽,我倒是有一頂可以借你。」
「紅色的,讓我考慮考慮一下…。」敬禹想了想,問孜薇說:「妳有一頂可以借我,表示還有另一頂囉?」
「是啊,不過它是粉紅色的喔。」
「…那我還是戴紅色的好了。」

於是兩個人到櫃檯買了單,一起走出餐餐廳,孜薇的車就停在餐廳旁邊,是台白色的女孩款機車。

「我騎吧,這樣重心比較穩。」敬禹說。
孜薇是個嬌小的女孩,只有156公分高,若是載182公分的敬禹,比較沒辦法保持平衡。
「好。」孜薇戴上安全帽,將車鑰匙交給敬禹。
敬禹發動車子,等待孜薇上車,回頭問道:「坐好了嗎?」
「好了~」

在這個微涼的春日夜晚,敬禹騎車載著孜薇,看起來還挺登對的。孜薇偷偷將手放在敬禹腰際,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敬禹家離餐廳不遠,騎車不用幾分鐘就到了社區門口,敬禹將車子與安全帽還給孜薇,向她道謝。

「那麼近,不用那麼客氣。」孜薇說。
「那…。」
「怎麼了?」
「下禮拜可以再一起出來嗎?吃飯或是逛街什麼的都可以。」
敬禹鼓起勇氣對孜薇提出邀約。
「呵呵呵。」孜微笑了起來,直接點破敬禹的意圖,說:「李敬禹,你是想追我嗎?」

沒想到敬禹竟然回答:「不是耶。」
「不是?那你為什麼還要再找我下禮拜出來?」
「我想搏得妳的好感,讓妳來倒追我啊!」
敬禹這話,博得孜薇燦然一笑,握起拳頭往敬禹頭上一敲。

「會痛呢~」
「哼!你想得美,我可是有很多對象的好嗎?」
「是誰啊?說來聽聽。」
「為什麼要告訴你?」
「妳剛剛吃飯時明明就說最近沒什麼對象。」
「你以為是真的嗎?我只是怕講出來會傷你的心,才這樣說的。」
「好吧,那我只好努力跟這些看不見的對手競爭了。」
「那你得加油,我覺得你現在有些落後。」
「嗯…那我要加把勁才能讓妳來倒追我了。」
「討厭鬼!誰要倒追你?」

孜薇畢竟是來自七美的女孩,從小與海為伍,受到大海滋養的她,擁有海洋般寬廣豪爽的性格。孜薇從國中以來就是這樣的性格,也就是這種性格,深深吸引不像澎湖人的澎湖人敬禹。而孜薇呢?她從來沒忘記當年白淨的好學生李敬禹,幾年不見,敬禹沒有崩壞,反而長得更為高大帥氣,健美陽光的外表和風趣的談吐,一下子就虜獲孜薇的芳心。

「我回去囉,下禮拜再聯絡吧。」孜薇說。
「小心安全,騎慢一點喔。」

孜薇發動機車,揮揮手向敬禹說再見,敬禹看著孜薇的影子消失在路口轉彎處,才轉頭走向社區大門。

敬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機車旁邊,端詳著洩氣的後車胎,心裡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總之,現在機車行都關門了,只能明天一早牽去修理了。

回到家門口,小禹的鞋子放在門口,敬禹知道他回來了。打開大門,客廳裡一片黑暗,只有小禹的房間裡透出些許光芒。敬禹打開客廳電燈,走到小禹房門口敲了敲門,對裡面說:「我回來了,你在做什麼?」

房裡沒回音。

「怎麼不回答我?你在房間裡面嗎?」
小禹總算「嗯」了一聲。
「你來開門一下好不好?」
隔了一會兒,小禹才慢吞吞地把門打開。
「你晚餐吃了沒?」
小禹搖頭。
「什麼?你沒吃晚餐?為什麼不吃?」
「我不想吃。」
「我只不過是跟朋友出去吃飯,你在鬧什麼彆扭?」
小禹不說話。
「你要吃什麼?我去買給你吃。」
小禹依舊不說話。
「你沒意見,我就隨便買了。」

這時,小禹從口袋裡掏出敬禹出門前給他的500塊,拿給敬禹。敬禹沒多說什麼,一把將錢拿了過來。

小禹鬧彆扭,讓敬禹實在覺得很頭大,只是這小子不能罵更不能打,想跟他溝通卻總是溝通不良,雖說「耐心」是唯一的方法,但耐心不是常常有的,人總是會有情緒。
以往,敬禹多少都知道小禹在不開心什麼,但這次敬禹卻完全摸不著頭緒。

晚上十點多,餐廳大都關門了,還好路上有間賣宵夜的店家,敬禹進去叫了魯肉飯、炒麵,還有一碗貢丸湯。在等餐點的同時,敬禹發了訊息給茜宜,裡頭寫道:「曾光禹今晚還好吧?」茜宜丟回一個驚訝的表情給敬禹,反問他說:「很一般啊,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妳有看到他吃晚餐嗎?」敬禹問。
「沒有。不過我有問他怎麼不跟KUMA一起吃便當,他說在家裡吃飽了。」
「他騙妳,他根本沒吃。」
「他為什麼不吃?」
「我也不知道。他好像為我出門吃飯的事在鬧彆扭。」
「這有啥好彆扭的?」
「我哪知道啊~」敬禹接著說:「而且很奇怪的是,我出門前發現車子後輪沒風,好像是被人割破的。」
「喂,你該不會把這件事聯想到小禹身上吧?他不致於會做這種事吧。」
「倒也不是,我只是覺得很奇怪罷了。」
「那你是跟誰去吃飯?」
「國中同學。」

敬禹不太想把孜薇的事告訴茜宜,因為他知道茜宜喜歡自己,若是告訴她,茜宜多少會傷心,而且一路走來茜宜幫敬禹很多忙,現在也需要她幫忙解決小禹的問題,雖然有些對不起茜宜,敬禹只好先對茜宜隱瞞這件事了。何且,敬禹跟孜薇也才第一次吃飯,以後會怎麼發展,誰都不知道。

敬禹拿了餐點回到家裡,小禹還是關在房裡,敬禹敲門要小禹出來吃晚餐。小禹開了門,緩緩走到餐廳,敬禹將買回來的餐點打開放在桌上,要小禹趁熱吃。但小禹卻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你又怎麼啦?怎麼不吃?」敬禹問。
「你陪我一起吃。」

敬禹沒好氣地到碗櫃拿了一副碗筷,坐回位子上。

小禹看著敬禹,竟然低著頭笑了出來,他為了掩飾自己在偷笑,趕緊夾了炒麵就塞進嘴裡。

敬禹看著小禹可愛的舉動,也不禁笑了出來,隨即夾了顆貢丸,咬了一口。

小禹總算露出笑容,看來這事暫時告一段落,只是敬禹和孜薇下週又要出去吃飯,該如何對小禹說明呢?想到這裡,敬禹真覺得有些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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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光禹,你為什麼麼把KUMA留在浴室裡自己跑走?」敬禹問小禹道。
「我不喜歡他。」
「你們本來不是很要好嗎?」
「我不喜歡他問我的問題。」
「他是問你什麼問題?」
 

小禹不說話。

敬禹很不喜歡小禹對不想回答或不會回答的問題的處理方式,若是發生這種情況,敬禹總會一直強迫小禹去表達內心的想法。

「他問你問題你不開心,你要跟他說嘛。你就對KUMA說:『你的問題,我不喜歡,以後可以請你不要這樣問嗎?』這樣說就好了啊~」

小禹還是不說話。

「他到底問你什麼,你試著跟我說好嗎?」敬禹繼續問下去。

小禹想了一下,總算開了金口,說:「他問我喜歡誰?」

敬禹忍住笑,舔了舔嘴唇,對小禹說:「所以對你而言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小禹點頭。

「你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那就直接跟對方說啊!你這樣不發一語就跑掉,KUMA簡直都快哭出來了。你喜歡他吧?他是你的好朋友吧?把他弄哭這樣好嗎?」
「我現在不喜歡他了。」
「那你會因為我罵你或是要求你而不喜歡我嗎?」
「不會。」
「那就對啦!要比起討厭的程度,我比KUMA更惹你討厭得多,但是你卻不討厭我,反而討厭KUMA,這樣對KUMA很不公平吧?」

小禹沉默。

「你要不要打個電話跟KUMA說聲對不起?」

小禹「嗯」了一聲,音量簡直比蚊子嗡嗡聲還小。

於是敬禹拿了電話打到KUMA家,原本KUMA還不太想來聽,經過KUMA媽媽的三催四請才心不甘情不願接過電話。敬禹對KUMA說了一些話後,將電話遞給小禹。

小禹將電話貼在耳際,許久不說話。

「你不用多說什麼,就跟他說對不起就是了。」敬禹在小禹耳邊說。

小禹抿了抿嘴,非常勉強地吐出:





說完,小禹立刻將電話還給敬禹。

「哎呀,你知道嘛!小禹就是這種個性,你就原諒他吧。」
沒想到,電話那頭的KUMA卻啜泣起來,對敬禹說:「我…我只有他一個朋友,我怕他生氣,也怕他不跟我交朋友…。」
「不會啦,他都向你道歉了,表示他還是會跟你和好的。」
「真的嗎?」
「對啊…小禹你說是不是?」
沒聽到小禹回話,敬禹轉頭一看,小禹竟然躲到房間裡去了。
敬禹只好編了個善意的謊言,對KUMA說:「對啊,小禹點頭了喔。」
「這樣太好了…謝謝老師。」
「你也別哭了,下次我再帶你們去打球或釣魚。」
「好!」

敬禹掛掉電話,整個人癱倒在沙發上,自己重感冒卻還得處理這兩個13歲男孩的心結,真是累死了!

─────

幾天過去,小禹和KUMA的感情也恢復正常,兩個人還是話不多,但又開始出雙入對了。

這種缺乏言語溝通,只靠表情與肢體互動的「好朋友」,敬禹也是第一次看到。而補習班裡那群多嘴的國中生,看到小禹和KUMA這般如膠似漆,卻也開始說起閒話來。

「他們連上廁所都要一起去,會不會連拉屎都要同一間啊?」
「小笠原熊太在曾光禹身邊,真像他女朋友,他們兩個是不是Gay啊?」
「我同學說曾經看過他們兩個人在廁所接吻。」
「真的喔。曾光禹真厲害,平常都不講話,竟然可以把到KUMA。」
「聽說曾光禹晚上都跟李老師一起洗澡。」

早熟的台北小孩,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單純」。

敬禹很討厭這些沒根據,專憑幻想製造的閒言閒語,而且被謠傳的對象又是不會為自己辯駁的小禹和KUMA。敬禹曾經問過小禹對這些閒話的看法,但小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至於KUMA則是維持日本人的禮貌,認為這些話聽聽就好,不用太當真。

但敬禹覺得,這些話多少還是會影響小禹和KUMA的內心。

只是,除了關心小禹外,敬禹自己也有一些事情得處理。

透過國中同學的社團,敬禹和他的國中同學夏孜薇互加了社群網站好友。夏孜薇是敬禹國中時期喜歡的對象,而女方對敬禹也有些好感。但在曖昧尚未增溫之前,敬禹就到高雄讀高中了,而孜薇則是留在澎湖升學,感情也就此結束。大學時期,兩人都知道對方在台北,但因為各自都有交往的對象,也只有在同學會時碰過幾次面,並沒有太多交集。就在大學畢業四年之後,敬禹和孜薇再次搭上線。孜薇現在在一間老闆也是澎湖人的貿易公司裡當職員,住的地方離敬禹家不遠。而兩個人目前都是單身的狀態。

「週末有空嗎?一起去吃個飯吧。」敬禹丟訊息給孜薇。
「好啊!我禮拜六晚上有空,要去哪裡吃呢?」
「記得妳喜歡吃義大利麵吧,我家附近有間義大利餐廳蠻好吃的。」
「虧你還記得我喜歡吃義大利麵。」
「當然囉,美女喜歡吃的東西都要用心筆記起來。」
「你這傢伙,嘴巴還真甜。」

敬禹和孜薇的約會就這麼敲定了。

禮拜五晚上,敬禹對小禹說:「我明天晚上要跟朋友去吃個飯,你可以自己去吃嗎?」

這是小禹到台北兩個月來,敬禹頭一次不與他一起吃晚餐。
「跟誰吃飯?」小禹問。
「就跟一個澎湖來的國中同學囉。」
「我也要去!」
「人家跟你不熟,我們的話題你也不懂,帶你去一定會覺得很無聊。」
「我要去!」
「乖,你就給老師一些空間嘛。你明天晚上不是要補習,你可以跟KUMA去吃你們想吃的東西。」

敬禹拿出五百塊,放在桌上。
「我要去!」
「這次真的沒辦法,你長大了,要學習獨立囉。」

小禹不再說話,整個晚上,小禹和敬禹沒再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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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禹在小禹出門後,也拖著病體去診所報到,醫生說他感冒了,要多喝水、多休息。敬禹領了一大包藥回家,乖乖聽從醫生的話,吃了藥、沖了澡,躲進被窩裡,就這麼昏睡過去。不知睡了有多久,敬禹覺得自己身在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房間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雖然很不願意睜開眼睛,但這不尋常的聲音還是讓敬禹勉強睜開眼睛一看,兩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就站在床邊。
 

不用說,這兩個人就是小禹和KUMA。

敬禹一看,立刻坐起身來,說:「你們跑到哪裡去淋成這樣?是要跟我一樣感冒嗎?我現在可沒有力氣照顧你喔。」

敬禹不知怎麼著,精神全都來了,下床一手拎著一個小孩,直走到浴室門口。

「衣服脫掉,進去一起洗比較快。」敬禹對兩個少年說。

兩個國中生乖乖地背對著敬禹,把身上的濕衣服一件件脫去,只剩下內褲。敬禹撿起地上的濕衣服,將門掩上,透過門縫對小禹和KUMA說:「內褲脫掉也丟出來,我丟進洗衣機洗,然後烘一烘。KUMA你就等衣服烘乾再回去吧!」

「老師,那我洗好以後,沒有衣服穿呢。」KUMA說。
「我先拿小禹的給你穿吧。」敬禹說。

於是小禹和KUMA分別將內褲脫掉,透過門縫,拿給敬禹。

浴室裡的小禹和KUMA冷得半死、不斷發抖,小禹趕緊站到浴缸裡,打開熱水沖洗著身體。比小禹矮一些的KUMA則擠到小禹和蓮蓬頭之間,與小禹一同分享冒著蒸汽的熱水。

「好舒服喔…。」KUMA說。

門外傳來敬禹的聲音,說:「你們沖完身體就泡個澡,讓身體暖和,才不會感冒。」

「好!」KUMA回答道。

小禹把浴缸的塞子塞上,讓水注入浴缸裡。小禹和KUMA兩個人就縮著腳,面對面坐在浴缸裡。浴缸裡水緩緩地增加,淹過了他們的腹部,接著是肚臍,最後是胸膛。

「你有跟你爸爸一起洗過澡嗎?」KUMA開口問小禹。
「沒有。」
「那有跟老師一起洗過嗎?」
「沒有。」
「我都會跟我爸爸一起洗澡。」
「我爸爸死掉了。」

KUMA聽到小禹這麼說,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失禮,連忙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父親的事情。」
「沒關係。」

浴缸的水已經滿了,小禹把水龍頭關掉,浴室裡霧氣蒸騰,牆上布滿了小小的水珠。這時,門外又傳來敬禹的聲音說:「我幫你們拿好衣服了,放在門邊,洗好你們自己出來拿。」

「好!」KUMA說。

「你長得好高,我有點擔心沒辦法長高。」KUMA轉頭對小禹說。
「你還是小孩子,還會長高。」
說完,小禹指了指KUMA在水中的小KUMA。
「我那裡小小的,你的比較長,你的那個毛比我多很多,不過咧,我爸爸的更多。」KUMA比著他的胸口和腹部,又說:「他這裡、這裡都有很多毛。」
「很多毛很好,我喜歡男人味。」小禹說。
「才不好,我不喜歡很多毛。」KUMA說。
「我想要毛多一點。」
「那我的毛給你好了。」

小禹不答話,只是起身跨出浴缸,壓了些沐浴乳在手掌上,然後往身上抹,將全身都搓揉出細緻的泡沫來。

KUMA趴在浴缸邊,看著小禹洗澡,開口問小禹說:「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我不喜歡女生。」
「你不覺得賴之晴很可愛嗎?」
賴之晴是小禹和KUMA般上的一個女孩子,她的身材嬌小,如鵝蛋般小巧白淨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明眸,和精緻的五官。
「她不會喜歡我。」
「但我們可以偷偷喜歡她啊。」
「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誰?」
「都不喜歡。」
「難道,你喜歡李老師?」

小禹不回答KUMA,反而迅速地沖好身體,圍了浴巾,伸手拿了門外的衣服,穿上內衣褲,就留下一臉疑惑的KUMA在浴室裡,自己回房間去了。

小禹不知道該如何、也不想回答KUMA的問題。「喜歡」這個詞彙對小禹而言,實在太複雜了,複雜到他不想處理這個問題。小時候,小禹喜歡的人很明確,像是不生氣的阿嬤,也喜歡不悲觀的爸爸,之後敬禹老師也是他喜歡的對象。只是上國中之後,「喜歡」卻變得不再這麼單純,喜歡可以還是「喜歡」,卻也可以是帶有某種情愫的「愛」。小禹「喜歡」老師嗎?這是肯定的,但他「愛」老師嗎?好像有點這種感覺,但小禹又怎麼能夠去愛老師呢?小禹喜歡找機會靠近老師,也喜歡坐在老師機車後頭,輕輕摟住老師的感覺,這親密的舉動讓小禹甚至會有生理上的反應。

這實在太複雜了,沒想到KUMA卻大剌剌地將這複雜的難題翻攪出來,小禹討厭回答這個問題,也討厭KUMA當面問他這個問題。

只是,小禹長大了,他總有一天得誠實面對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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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的第二次失蹤記,總算是平安落幕了,但敬禹卻受到很大的刺激,他整天提心吊膽,怕小禹又鬧失蹤。還好有了手機後,小禹去哪裡都會乖乖報備,加上他對附近的街道越來越熟,敬禹也才算漸漸放心。轉眼迎來了團圓的舊曆年,敬禹和小禹都沒回家,還好有茜宜家可以去。茜宜一家四口不回南部吃年夜飯已經好幾年了,今年敬禹帶著小禹去她家圍爐,更顯得熱鬧。茜宜的弟弟敦楙,年紀跟小禹比較接近,就帶著他看動漫、玩網路遊戲,小禹和他雖然講話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但兩個人窩在房間裡,倒也讓敬禹有喘息的機會。
 

「我跟你說,小禹開學之後就是你麻煩的開始,你要不要趁過完年把他送回南部?」茜宜反坐在餐桌椅上,對敬禹說。
「都來台北那麼久了,轉學手續也都辦好了,怎麼可能把他送回去?」
坐在一旁的茜宜爸爸也說:「頭都洗一半了,妳那種說法只是更傷害小孩而已。」
「老爸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啦!我的意思是要他做好覺悟。若是他真要把小禹送回去,那我會先揍扁他。」
「反正我還有妳們可以幫忙啊。」敬禹說。
「你想得美,有事就來拜託我,沒事就不相往來,朋友是這樣當的嗎?」
「就是當妳是條漢子,才會有急事就拜託妳啊!」
「漢你媽,請叫我茜宜姐姐。」
「是的,茜宜姐姐!」
「好啦!好啦!聽你們鬥嘴我都累了。黃茜宜,大過年的,妳嘴巴不要那麼利好嗎?」茜宜的爸爸、黃老師說。
「我這叫刀子口,豆腐心,但總有人不懂我的心意。」茜宜說。
「姊姊不要這樣啦~我以後會安份守己的。」
聽到敬禹這話,茜宜「切」了一聲,站起身就拉著敬禹的手就往客廳走,一邊說:「走吧,去打牌,之前你欠我的,我要在牌桌上都討回來!」

─────

歡樂的年假結束,接著就要開學了。開始上學對小禹而言,沒有對環境適應與否的問題,反正就是一如往常的上下課。

小禹在寒假期間裡,持續有所進步。他逐漸克服閱讀障礙,可以通順唸一整篇課文了,而對東西的專注力也可以拉長到15到20分鐘,更驚人的是小禹的數學程度,竟然在短短三個禮拜裡,從小學五年級的程度,追上同年齡的孩子了。敬禹覺得,小禹根本不是笨,而是個天才少年。

至於敬禹最苦惱的溝通問題,小禹也稍有改善,雖然說話還是讓人聽起來覺得失禮刺耳,但現在小禹比較願意用語言與其他人溝通。因此,小禹在班上有了幾個比較親近的同學,其中一個叫小笠原熊太的日台混血男孩,是小禹最要好的朋友。小禹和熊太不但在學校同班,熊太也在茜宜那裡補習。熊太的父親在街上開了一間拉麵店,母親則是台灣人,家境算是普通,沒有太多資源可以供熊太和兩個妹妹去讀日僑學校,只讓他們讀普通的國小、國中。熊太比兩個妹妹更晚到台灣,他只讀過台灣的國中一個學期,所以普通話的說與寫都跟不太上同儕。所以茜宜特地為兩個人開了課後輔導,由她和敬禹輪流上陣,教小禹和他的同學閱讀與寫作。

小禹和熊太兩個人都不擅於溝通,有時甚至需要透過比手畫腳,那可愛的模樣看在敬禹眼中倒也覺得莞爾。

暮春四月的一個週末,小禹拿著釣具,到敬禹房裡請敬禹帶他去釣魚,但敬禹卻因為重感冒而癱軟在床。

「我頭好暈,可以下禮拜再帶你去嗎?」
「不行,我跟KUMA約好了。」

小禹和同學都叫熊太「KUMA」。

「那我請敦楙帶你們去好了。」
「我知道路,可以自己搭公車去。」

敬禹頭昏腦脹,壓根沒聽清楚小禹說什麼,隨意就答應了。

於是,小禹拿了釣具裝備便出了門,走到附近的大樓找KUMA。KUMA本來以為是敬禹要帶他和小禹一起去河邊,沒想到只有小禹一個人出現,覺得沒有大人拘束,挺開心的。

公車上,小禹和KUMA沒什麼對話。公車到站後,小禹領著KUMA穿過一片公園綠地,走到河畔。假日公園人多,釣客也不少,小禹跟KUMA找了一些時間才找到適合下竿的地方。

KUMA不太懂得釣魚的方法,小禹替他鉤好魚餌,把浮標拋到水中,將釣竿遞給KUMA。

「那個是浮標,有魚來咬會下沉,就可以拉。」小禹對KUMA說。
「浮標…我們日本話說ブイ。」
「呸?」
「不是,是bui。」
「呸一?」

KUMA對小禹很不標準的日語發音感到頭痛,只是點頭笑了笑,沒再多說話。

小禹也將自己的浮標拋入水裡,坐到KUMA身邊。

突然間,不知哪來的陰雲,遮住了暖和的春陽,雨絲隨著呼嘯的北風灑向大地,這就是所謂的「春天後母面」。
KUMA穿得單薄,被風一吹,直打哆嗦,便往小禹身旁挨了過來。
「寒い…。」KUMA說。
「你會冷?」
「嗯…。」

小禹脫下外套,拿給KUMA,要他穿上。
「你沒穿,會冷。」KUMA說。

小禹搖搖頭,把外套塞給KUMA。

KUMA不好意思拒絕小禹的好意,便把外套穿上,他的個子比小禹小一些,大約160公分出頭,小禹的外套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寬鬆。

天氣變壞,河中的魚好像也休息了,KUMA穿上小禹的外套後,兩個人的釣竿都沒有動靜。

KUMA突然打破沉沒,問小禹說:「你會想家嗎?」
小禹搖了搖頭。
「我會想日本。」KUMA說。
小禹反問KUMA:「想誰?」
「想おばあさん(祖母)。」
「還有誰?」
「朋友。」
「還有?」
「想不起來…。」
「沒有想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
「我也沒有。」
「那有男朋友嗎?」
「很多。」

「很多?」聽到KUMA的回答,小禹有些意外。
「朋友,都男的啊。」
KUMA明顯誤會了小禹的意思,而小禹也誤會了KUMA的意思。
「你喜歡男生嗎?」
「喜歡啊。」
「我也喜歡男生。」
「我喜歡我的男生朋友,只是我在台灣沒有很多男生朋友。」
「我也沒有很多朋友。」
「嗯…。」

「你喜歡哪個男生?」小禹接著問。
「男生朋友都喜歡。」
「怎麼可以所有朋友都喜歡?」
KUMA聽不懂小禹的意思,睜大眼睛看著他,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禹沒多做解釋,反問KUMA說:「所以,你其實不喜歡男生?」
KUMA回答:「我喜歡男生的朋友。」

KUMA說到這裡,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兩個人只好收起釣竿,匆匆忙忙往附近的涼亭跑去。

小禹和KUMA躲在涼亭裡,等待著大雨停歇。KUMA與小禹兩個人都沒有說話,KUMA看著小禹,心中依舊不明白漢文裡「男朋友」與「男生朋友」的差別。

小禹則是望著遠方,心裡想著那個他所「喜歡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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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敬禹看著一臉若無其事的小禹,不知哪來的一股氣哽在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對小禹擅自離家感到生氣,但也欣喜小禹平安無事。
 

敬禹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吐出胸中那股氣,然後對小禹說:「你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

「我想釣魚。」小禹回答得很直接。
但這簡單的回應卻惹惱了敬禹。敬禹拉高聲音對小禹說:「你想釣魚可以跟我講啊!」
「你不是說不知道有哪裡可以釣?」
「你想釣魚我可以上網查啊!」

其實上網查只是敬禹的藉口,他根本沒有把小禹想釣魚的事放在心上,也不覺得小禹很想釣魚。

小禹不發一語。

怒火當頭的敬禹倏然站起身,緊握拳頭,咬著牙,就要重重地打小禹一耳光。

正當這個時候,敬禹身後傳來「李敬禹」的叫喚聲。

敬禹轉頭一看,是茜宜和她高二的弟弟敦楙。

「找到他啦?」
敬禹點了點頭。
「所以他跑來看人釣魚?」
「嗯…。」

茜宜走到小禹身邊,劈頭就說:「喂!曾光禹同學!你不要這樣好嗎?你想釣魚就叫李老師帶你來啊,他又不是沒帶你去釣過魚。你這樣搞失蹤,是要嚇死我們嗎?」

小禹仍舊沒說話。

茜宜適時的出現,正巧給了敬禹緩和情緒的時間。茜宜斥責著小禹,敬禹站在一旁,放開緊握的拳頭,解開深鎖的眉頭,在心中尋思著:「其實,這件事錯不在小禹,是我太過輕忽,沒注意到小禹的需求。」

「好啦,妳別再說了,這事都是我的錯。」敬禹將所有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
「都你的錯!?」茜宜無法理解敬禹的說法。

敬禹將她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總之就是我的問題啦!其他有空再跟妳說。」
只是茜宜還是不太諒解,扳起臉孔對敬禹說:「明明就是他的問題,你沒有必要把事情都攬在身上吧?」
「我有原因的啦,現在責罵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你不給他一個機會教育,他下次還是會鬧失蹤。」

敬禹抓起茜宜的手,將她拉到身後,然後轉頭堆著笑臉向小禹和敦楙說:「你們都累了吧,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

這天下午,敬禹帶小禹去辦了手機,並且囑咐他如果出去一定要帶著手機並保持開機狀態,有人打電話來一定要接。之後,兩個人再去釣具店挑了兩把低價位的釣竿,敬禹就直接帶小禹到河畔釣魚。

下午的天氣轉差,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拂著,敬禹把自己包得緊緊,並替小禹披上厚外套。敬禹實在對釣魚沒多大興致,也不覺得自己會釣到什麼大魚,就只是將釣竿抓在手上,雙眼靜靜地看著河面被風吹起的波紋。

突然,小禹開口,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你早上很生氣嗎?」

敬禹尷尬地笑了一笑,轉頭看著小禹說:「我不能騙你,早上是有一點生氣沒錯。」
「你那時候是不是想打我?」
「沒…沒有啊!你怎麼會覺得我要打你?」
「以前我做這樣的事,阿嬤會打我。」
「老師不是阿嬤,老師不會打你。」
「你其實可以打我,我很欠揍。」

「欠揍?」敬禹不懂小禹為什麼要說自己欠揍,問小禹:「為什麼欠揍?」
「如果打一打能讓我變好,我想被打。」

這話聽在敬禹耳中,心裡卻發出一陣酸楚,對小禹充滿憐惜和不捨。小禹的內心深處絕對很想改變自己,他或許與阿嬤一樣,只要可以改變,無論是何種方式,他都願意接受,甚至是被痛揍一頓。

小禹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轉頭看敬禹,而是繼續盯著水面。

敬禹將釣竿放到地上,伸手拍了拍小禹的肩膀,對他說:「老師怎麼可能打你?我知道你想變好,我們一起努力讓你變好,我絕對會想辦法讓你變好。只是希望你也能夠配合,有什麼心事可以告訴我,想做什麼先跟我商量…。」

敬禹的話還沒說完,小禹整個身體突然往右一橫,趴在敬禹的大腿上,緊緊握住被放在地上的敬禹釣竿。

小禹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敬禹嚇了一跳,他連忙往水面看去,有隻大魚的影子在河中浮浮沈沈,原來是他的釣竿中魚了。

這尾魚看起來體型很大,小禹拉得挺辛苦,他一手脫去礙事的大外套丟給敬禹,不斷與大魚搏鬥。旁邊的釣客看到男孩在拉魚,也跑過來七嘴八舌地交談著。

「我看這尾不是大頭鰱就是鱸魚。」有個釣客說。
「這阿弟仔架勢不錯呢。」

也有個中年釣客靠近小禹,想幫忙他拉魚,但小禹完全不理他。

大魚全力往河流中游衝去,想擺脫釣魚線的糾纏,小禹則是巧勁將魚往岸邊扯。突然間,小禹一個用力,他的竿頭似乎是失去力量,無力地在空中擺盪。

「啊呀!線斷去啊!」一旁的釣客驚呼著。
「真無采呢。」

大戲落幕,釣客們也紛紛散去,小禹則有些漠然地站在原地,手上拿著只剩半條魚線的釣竿。

敬禹走到小禹身旁,摸摸他的頭,說:「改天我們買好一點的竿子來釣,一定會把它釣上來。」

小禹沒說話,只是默默把斷線的釣魚竿放到一旁,回到原本的位子坐下。

敬禹也沒說什麼,只是將手上的外套,再次披回小禹身上。

靜謐了幾分鐘後,小禹忽然開口對敬禹說:「沒有釣到就算了,釣魚的目的不只是釣到魚。」
「那不然釣魚的目的是什麼呢?」敬禹問。
「坐在岸邊什麼都不用想,很快樂。」

「你會想家嗎?」敬禹將話題轉到小禹的心情上。
「什麼是想家?」
「就是…會不會想回去斗南?」
「不想。」
「你不想阿嬤嗎?」
「她會來看我,而且想也沒用。阿嬤說,我長大了,要自己獨立。」

敬禹不再答話,只是靜靜地思考。碧綠的水面倒映著兩個人的影子,在這個午後,時間宛若靜止,這是小禹所說「什麼都不思考的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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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阿嬤回斗南去了,小禹的臉上依然看不出情緒,但敬禹並不認為小禹真的這麼平靜,這樣的孩子,有太多情感無法表達被壓抑在心底深處。
 

敬禹、茜宜與補習班幾個助理,替小禹安排了一些學習菜單。他們對小禹做了一些簡單的學力測驗,結果讓敬禹有點擔心,除了國文、社會科以外,數學、自然都只有小學五年級的程度,英文最慘,看不懂、聽不懂,更別說是開口說了。雖然阿嬤覺得書讀不好沒關係,但如果程度跟不上學校進度的話,小禹這三年肯定會很痛苦。所以敬禹跟茜宜討論後,還是覺得小禹開學後得來補習班上個課。

最近小禹過動的傾向有大幅度的改善,但注意力不集中和閱讀障礙,則是他學習狀況的最大阻礙。這陣子,敬禹陪著小禹閱讀一些簡單的故事書和網路文章,希望可以加強小禹的閱讀能力,只是小禹總不到十分鐘就開始精神渙散、東張西望。敬禹雖然覺得著急,卻也只能慢慢來。

也因為跟小禹「同居」了,所以敬禹打算今年不回澎湖過年。敬禹父母聽到他不回去過年的事,卻有些不諒解:

「你到底有什麼大事,不回來過年?」敬禹父親在視訊裡問道。
「就…剛到補習班教書,事情有點多,需要處理。」
「你是不是有帶一個學生去住你那邊?」
敬禹本來不想給父母知道小禹借住家中的事,但知道此事的朋友們實在太多了,風聲也傳到遠在澎湖敬禹父母的耳中。看樣子已經不能繼續裝傻了,敬禹只得將小禹的事,一五一十告訴父親。
「你要做這麼大的決定,怎麼沒跟我們商量呢?」
聽到這話,敬禹在心中暗叫不妙,心想傳統保守的老爸,肯定就要大發雷霆。

沒想到敬禹的父親卻說:「你這件事我有聽你妹妹說過了,如果你有心想把這個小孩帶好,那你就去做吧。我們不是不開明的父母,當然也會支持你實行你的教育理念。我只是希望你要做好,不要半途而廢,人家畢竟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孩子,弄壞是不能重來的。還有,什麼事情請先跟我們商量,不要老是搞先斬後奏這套。你長大了,我對你的要求,就僅此而已。」

敬禹在視訊這頭拼命謝謝父親,也承諾春假會帶小禹回去一趟。

「好啦,也不用等到春假。既然你過年不回來,我跟你媽就找時間去台北看你吧!希望那時你身邊也有個女朋友。」

敬禹抓了抓頭,有點無奈地說:「好啦!我會努力找尋對象的。」

敬禹的感情世界至今已經空窗快兩年了,上一次戀情是結束在他前往雲林擔任代理教師前夕,他與交往三年的大學學妹舜華分手。分手的原因是萬用的個性不和,但他們兩人確實在個性上有所差異,敬禹充滿理想,舜華則是注重現實;敬禹陽光,舜華文靜;敬禹重朋友,舜華愛自己。總之分手之後,敬禹因為情傷而難過了一陣子,但個性積極的他很快地振作起來,用學校的忙碌填補情感的空缺。畢竟敬禹有著絕佳的外型,在雲林當代理的時候,三天兩頭就有人來推銷女生,甚至還有校長級的人物想招他為女婿。敬禹起初曾經嘗試與女生交往,但他總覺得這些女孩子都不是他最喜歡的類型。愛情或婚姻這件事,對敬禹而言,有也好,沒有也好,他覺得,人生過得積極踏實、問心無愧就好。

阿嬤回斗南後的一個禮拜,小禹表現還算不錯,頂多就是不容易溝通,還有偶爾晚上會跑去要求要睡敬禹的床,或在看電視時要敬禹抱他。小禹也展現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小禹以前在家裡需要負責家務,所以小禹每天都會自動幫忙做掃地、洗碗、擦桌子之類的家事,也會用洗衣機洗自己的衣服。

正當小禹在台北的生活似乎漸入佳境時,他卻在某個難得有陽光的冬日早晨,失去了蹤影。

那天早上八點,敬禹起床,本以為早起的小禹不是在客廳看故事書,就是在房間裡,但敬禹遍尋整間房子,卻不見小禹的蹤影。敬禹心想:「小禹該不會在中庭裡玩吧?」只是到了中庭,依舊沒見到小禹的身影。敬禹急急忙忙地跑到管理室,詢問管理員有沒有看到小禹。

「有喔,我大概七點多看到他的。我問他要去哪裡,怎麼沒跟老師在一起?他說要去買早餐。」管理員告訴敬禹。

敬禹一聽,立刻奔出管理室,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到街角常帶小禹去吃的早餐店裡,問老闆娘小禹有沒有來過這裡。

老闆娘告訴敬禹:「他大概七點的時候有來,我看他自己一個人,還問他說要去哪裡?不過他沒回答我,只是拿了一個三明治就走了。」
早餐店的助手妹妹則說:「我有看到他到對街去看公車站牌,好像想搭公車去哪裡。」

敬禹站在原地,著急的有如熱鍋上的螞蟻,腦中一片混亂。

「這小子到底會去哪裡?我太大意了,他的狀況才沒那麼好!」

敬禹好慌亂,腳步踉蹌地跑到對街的公車站牌,看著那近十班往四面八方去的公車路線,根本沒有小禹到哪兒去的線索。

無助之餘,敬禹只好打電話給茜宜。

「什麼?小鬼不見了!?」電話那頭剛睡醒的茜宜,愛睏蟲一下子全被嚇跑了。
「嗯…。」
「他沒有會去哪裡的跡象嗎?」
「他來台北,什麼地方都不熟,能去哪裡?」
「會不會只是出去晃晃,晚點就回來了?」
「我不知道…。」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他是有亂跑前科的小孩耶。」
「我以為他有改善了。」
「他該不會想家,跑去客運站坐車?」
「他身上沒錢怎麼坐車?」
「要不要找警察?」
「警察要失蹤24小時後才能發佈協尋。」
「那我們分頭去找找?」
「台北那麼大,該從哪找起?」

敬禹著急地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忽然間,他看到遠方有塊招牌,「釣具」兩個字映入他的瞳孔。

釣具行?釣魚…。

釣魚!

小禹該不會跑去釣魚吧!

敬禹立刻撥了電話給茜宜,電話那頭的茜宜說:「我老爸說,河邊還蠻多人在釣魚的,小禹該不會真的到那裡去吧。」
「那我們分頭去那裡找!」
「好!」

敬禹急忙騎機車衝到河濱公園,長長的河畔,還真有不少人在垂釣。要不是今天注意到有人在河邊釣魚,敬禹根本不知道這裡可以釣魚。敬禹沿著河岸找尋,只是搜尋了許久,還是沒有看到小禹。

天氣冷,敬禹又沒吃早餐,整個人頭昏眼花,只好找了張椅子坐下休息。

坐下沒多久,敬禹的手機響了,來電的是茜宜。

「有找到嗎?」茜宜問。
「沒有…。」敬禹有氣無力地說。
「我這裡也沒有。」
「唉…。」敬禹嘆了一口氣。
「該不會沒來河邊,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
「不管了,先報警啦!」
「嗯…。」

正當敬禹開始思考要請求警方協助時,突然感覺到有個人在後方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沒想到站在他身後的,竟是他跟茜宜遍尋不著的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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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禹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小禹開口對他說:「可以講你的戀愛故事了。」
敬禹抓了抓頭髮,有點支吾地說:「這…這該如何講起呢?」
「你有跟很多人在一起過嗎?」小禹直截了當地問敬禹。
「這倒也沒有啦…。」
「幾個?」
「兩…三個吧…。」
「你國小有交女朋友嗎?」
「怎麼可能,國小啥都不懂吧…。」
「國中?」
「國中那個…不算吧…。」
「我要聽國中的!」
「呃…好吧…。」
 

其實敬禹不是很想承認章美芳是他的初戀,那種頂多牽牽小手的小屁孩辦家家酒,壓根就不是戀愛。但是章美芳在敬禹上高中長高變帥後,卻開始宣稱敬禹是她最愛的初戀。敬禹跟章美芳交往不到一個月,內容則是乏善可陳地可怕。
「牽手,然後呢?」小禹問。
「就這樣啊…。」
「沒有接吻?」
「我不是很想親她。」
「不是談戀愛嗎?戀愛都要親親啊!」
「所以我說,不太算是戀愛。」
「再來呢?」

敬禹接著說他跟章美芳常因細故吵架,有一次因為一個橡皮擦大吵一架,結果竟然鬧到老師那裡,難看地分手收場。這故事敬禹沒跟幾個人說過,今天倒是一五一十地告訴小禹。
敬禹好不容易說完這難堪的過去,抬起頭來一看,差點沒昏倒,因為小禹不知在什麼時候睡著了。

敬禹狠狠地給了睡著的小禹一個白眼,本來想走過去叫他起來,但小禹睡著時那天真無邪的臉龐,卻又讓敬禹捨不得。敬禹嘆了口氣,只好關上電燈,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早睡的小禹阿嬤,也關起門來睡了,敬禹只好到書房裡改學生的作業。

過了午夜,敬禹累到睜不開眼睛,回到房間打開小檯燈。微弱燈光照射到小禹身上,他睡的跟死豬一般,看樣子是一覺到天亮了。敬禹只好從櫥櫃裡拿出棉被枕頭,到客廳去睡沙發。冬夜裡的客廳,冷得要命,敬禹翻來覆去,就是無法入睡。想想明天還有事情,不睡覺會很慘,又想到討厭的小禹竟然霸佔他柔軟的床鋪,越想越不對,便抱著棉被枕頭回到房裡。

房間裡的小禹蓋著暖和的棉被,安安穩穩地睡著。敬禹偷偷掀開另一半的棉被,慢慢爬上床,將身體挪入被窩裡。

棉被被小禹的體溫弄得暖呼呼的,讓全身冰冷的敬禹感到一陣暖意,在心裡說:「呼,舒服多了。」

小禹並未發現敬禹上床睡在他旁邊,沈睡依舊。敬禹閉上眼睛,累到不行的他,一會兒就進入夢鄉。

睡到半夜,敬禹發現有人在他身旁磨蹭,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小禹一手摟著他的肚子,一腳則跨在他的大腿上。

敬禹心想:「這小子簡直把我當大玩偶在抱嘛!」

敬禹實在不習慣被人家抱著睡覺,他輕輕地移開小禹的手和腳,自己則挪動身體離開小禹一些距離。完成這些工作後,敬禹打了個大哈欠,閉上眼睛再次睡去。

天快亮的時候,敬禹又被小禹的磨蹭給弄醒,因為小禹再次用之前的姿勢抱住他。敬禹實在太想睡了,懶得再理小禹,就算讓小禹「佔便宜」吧。

只是重新入睡後沒多久,睡飽的小禹醒了,他坐起身,用力搖動敬禹的身體。敬禹只得睜開惺忪地眼睛看著小禹,問說:「怎麼了?」
「我想吃東西。」
「桌上有麵包,冰箱裡有牛奶,你自己去拿好嗎?」
「我想吃麥當勞。」

如果小禹是台北人,敬禹應該會給他一巴掌,叫他自己去買。但小禹才來台北不到兩天,連轉角的便利商店都不知道怎麼去,怎麼可能叫他自己去買呢?

「老師真的很累,想再睡一下。你可以先吃別的嗎?」
「我想吃麥當勞!」

在小禹的辭典裡,並沒有「妥協」這兩個字。若是不達成小禹的願望,他肯定會把敬禹搞到抓狂。雖然敬禹早有與小禹未來相處的心理準備,
但實際面對這場磨難,敬禹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好啦!我載你去買啦!」敬禹坐起身來,揉揉眼睛,伸了個大懶腰。獲勝的小禹看著敬禹,臉上竟然露出得意的微笑,這抹可愛的微笑,在敬禹眼中卻充滿邪惡。

敬禹又對小禹說:「你去看阿嬤醒了沒,如果醒了就問她想吃什麼,出來時順便穿多一點衣服,騎車很冷。」

小禹一聲不吭便跑了出去。

敬禹起身穿上毛衣和防寒厚外套,走出門去,沒想到小禹竟然就站在門外,敬禹差點跟他撞了個滿懷。

「你怎麼站在這裡?」敬禹問小禹。
「那我要站在哪裡?」小禹反問敬禹。
敬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又問小禹:「阿嬤說要吃什麼?」
「她說吃家裡麵包就好了。」
敬禹打量一下小禹的穿著,他身上只穿著昨晚睡覺時穿的一件長袖白色內衣,再加上一件黃綠色的薄外套,下半身則穿著寶藍色的運動長褲。

「你也穿太少了吧?」敬禹問小禹。
「我不怕冷。」
「今天外面有寒流,台北跟南部的天氣是不能比的喔。」

小禹不答話。

於是兩人出門下樓,一出管理室大門,一陣帶著雨絲的寒風迎面襲來,連穿著厚重的敬禹,都不禁打了個哆嗦。敬禹轉頭看了看小禹,駝著背臉色發白。不過敬禹這次不想要太早關懷小禹,想讓他冷過一次之後,學一次經驗,以後不要白目鐵齒。

機車緩緩在早晨的台北街道中行駛,強勁的東北風帶走小禹身上僅剩的體溫,讓他冷得不斷發抖。

「很冷嗎?」
小禹難得「嗯」了一聲。
「你把手放進我口袋,這樣比較不冷。」

小禹將手放入敬禹的大衣口袋中,整個身體往前貼了過去,緊緊地抱著敬禹。

兩個人衝到麥當勞,買完又隨即衝回去,到家時小禹快凍僵了。敬禹抓起小禹冰冷的雙手,從嘴裡呵了一口氣,快速地搓了搓。

「下次不要鐵齒好嗎?老師說這些話是為了你好,沒有要害你的意思。」
小禹總算把話給聽進去,點了點頭。

進到大樓中庭,敬禹脫下身上的外套,裹在小禹身上。

「阿嬤要回去了,再來我們就要在一起一段時間,我知道你有的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如果你覺得不開心或是想家,無論如何都要告訴我,我們現在是同一個家的家人,一定要一起想辦法解決。」敬禹邊走邊對小禹說。

小禹沒說話,兩人走到電梯間,小禹忽然停下腳步,開口說:「老…老師。」

敬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禹竟然叫他「老師」???

「我…我…。」小禹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加油,慢慢說,老師等你說。」
「我…我覺得…老師對我…很好…。」

聽到「很好」兩字,敬禹的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著。

「我…我會努力,不要讓…老師…你生氣。」

敬禹顧不了太多,直接衝了過去,緊緊抱住小禹。原本在眼眶中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潸然落下。

一年多來的努力,總算到今天,才有了些許成果。

不過,對敬禹和小禹來說,這只是今後長期奮戰的開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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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打算在台北陪小禹3天就回雲林,因為她還得處理小禹爸爸身後的事情,農曆年前則要到市場去幫忙店家賣年貨賺錢。
 

位於7樓的敬禹家,是間三房一廳的中古公寓,屋齡約是15年。公寓裡的三個房間中,最大的是敬禹的臥室,另一個房間是書房,最小的房間則是雜物間。
前些日子,敬禹花了不少力氣把雜物間清空,將書桌、電腦和書籍都搬到那兒,重新擺設為新的書房,至於空出的那間房間,則準備讓小禹使用。

這天,敬禹先是帶阿嬤與小禹到未來將就讀國中拜訪,見到了校長、輔導老師和班級導師。小禹未來的導師是個30出頭的女老師,談了話之後,敬禹覺得她算是比較開明的老師,希望她在未來能給小禹多一些包容。離開學校之後,敬禹帶阿嬤跟小禹去見茜宜,談妥讓小禹用比較優惠的價格在補習班上課。

晚上回家後,敬禹收到茜宜傳來的訊息,訊息裡寫著:「沒想到這小鬼長得挺不錯的,跟我想像中的小屁孩不像耶。」
「我也是這樣覺得啦,長得瘦瘦高高的,五官還算精緻,就是平常老是搞得髒兮兮的,所以看不出來他是個小帥哥。」
「那就是你的問題囉,李老師。他如果整理一下,說不定會被國中妹倒貼喔。」
「怎麼可能。依他的講話方式,一開口國中妹就被嚇跑了吧!」

再次看到小禹,敬禹覺得他的狀況有了一些改善,過動的症狀幾乎沒有了,主要就是注意力不集中與溝通上的問題,只是,這些都不是容易解決的事情。

隔天一早,敬禹帶阿嬤和小禹去台北主要的景點玩。這是阿嬤跟小禹第一次搭捷運,小禹顯得很開心,也露出少見的笑容。

這兩天小禹的話不多,大多數的時間都是靜靜地東張西望,觀察周遭。晚上,敬禹帶阿嬤和小禹去公寓附近的牛肉麵店吃晚餐,吃完後就一路散步回家。進到客廳,屁股還沒坐熱,小禹竟然開口說:「我想去釣魚。」這可把敬禹難倒了,台北沒有像鄉下的野溪圳溝可以垂釣,頂多就只有釣蝦場之類的地方,但敬禹根本不知道哪裡有釣蝦場,他也沒釣過蝦子。說來汗顏,身為海洋之子澎湖人的敬禹,竟對釣魚一竅不通,住澎湖時敬禹很少到海邊去,也不會游泳,現在會游泳是高中到台灣才學的。
敬禹只好委婉地對小禹說:「台北是大城市,比較沒釣魚的地方,不過老師可以帶你去參加別的活動喔。」
「沒釣魚我不想要在這裡。」

阿嬤在一旁聽到,立刻開口斥責小禹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講話?你不要以為在這裡我不會修理你喔!」
敬禹只好又出來當和事佬,陪著笑臉對阿嬤說:「阿嬤不要生氣啦,這要慢慢用教的,用修理的不好。」
「哎呀,你們老師都說什麼『愛的教育』,不能打、不能罵、不能修理,所以他才會這樣沒規矩、黑白亂講話。我跟你說,我回去之後,他再這樣白目,你就儘量打不要緊,就說我同意的。」

怎麼可以打小禹呢?如果真的打下去,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就瞬間崩潰了。

「那不釣魚了,你講故事給我聽。」小禹說。
「講故事?要聽什麼故事?」
「你談戀愛的故事。」

阿嬤一聽小禹這話,又光火起來,提高聲量對小禹說:「你又在說什麼?你真的很不尊重老師呢。」
「沒關係、沒關係,講故事我在行的,你想聽我說給你聽。」
「這只有我能聽,不要給阿嬤聽。」小禹說。
「拜託耶,這款故事你祖媽我幾十年前就經歷過了,才沒在稀罕。」
「那你先去洗澡,洗完澡後我們去房間,把門關起來,我講故事給你聽。」敬禹剛好利用這個機會,哄騙不愛洗澡的小禹去洗澡。

小禹沒答話,直接跑進房間,拿了衣服就去洗澡。

阿嬤看到小禹關上浴室門,便對敬禹說:「這囝仔真的很講不聽,之後老師你一定會很辛苦。」
「如果能讓他可以往好的方向走,再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阿嬤一面聽敬禹說話,一面從手提包裡拿出一疊現金,放到桌上,對敬禹說:「這是之前跟你講的10萬塊,如果不夠,我再去想辦法。」
「這應該就夠了,如果有剩,以後再還妳。」
阿嬤低著頭翻找包包,從裡頭再拿出一個紅色的絨布金飾袋,從裡面倒出兩個金戒指。戒指的顏色有些黯淡,看起來像是戴很久或是放了一段時間的舊戒指。
阿嬤說:「這兩個戒指是我當年的嫁妝,老師你就拿去賣掉,應該可以換一些錢。」
「啊!不用啦,這是妳的寶貝,怎麼可以拿去賣?」
「我老了啦,也沒女兒可以嫁,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換錢用在有用的地方,那
就賣掉吧!」

阿嬤站起身,硬是將裝著嫁妝戒指的紅色袋子塞進敬禹手心,用雙手緊緊捏住。

「這是我這世人最後的一個心願,拜託老師了。」

敬禹抿著嘴,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將袋子收進外套口袋裡。

小禹一下子就洗好澡,過沒多久就出了浴室。小禹頂著溼淋淋的頭,走到客廳來。小禹的頭髮比之前的平頭長長了些,成了一個不長不短的刺蝟頭。敬禹覺得,小禹還是留以前那樣有瀏海的長髮,比較好看一些。

「去把頭髮吹乾啦,不然會感冒。」阿嬤對小禹說。
「換妳去洗。」
「那你記得吹頭髮呢!」

阿嬤也走進房間準備洗澡。

「吹風機在我房間的廁所裡。」敬禹對小禹說。
「你可以幫我吹嗎?」小禹問。
「你怎麼這麼懶惰,不愛運動會變很胖喔。」
「阿嬤都說我『黑乾瘦』,胖一點就不會被她唸了。」

聽了這話,敬禹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說「好吧」,便起身。其實,敬禹心中下一句話是:「我服了你,曾光禹同學。」當然啦!李老師不可能當面說出這種話就是了。

敬禹走進廁所,打開燈,小禹從敬禹身旁鑽到前方,直接大剌剌地站在鏡子前。敬禹拿起吹風機,調整了一下溫度與風速,就用溫熱的暖風吹著小禹,輕柔地撫娑他的頭髮。小禹覺得很舒服,閉起了眼睛。只是他的頭髮不長,讓這段舒服的時間持續不久,不到兩分鐘就吹乾了。

「好了。」
小禹睜開眼睛,突然開口說:「小的時候我媽媽也會這樣幫我吹頭髮。」
敬禹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年幼時失去了母親,少年時又失去父親,如今要離開家鄉,媽媽的身影,反而浮現在小禹眼前。

兩個「小禹」走出廁所,阿嬤還在洗。於是小禹對敬禹說:「我們去講你戀愛的故事,不要給阿嬤聽到。」

小禹也不等敬禹回應,就跑到敬禹的房門口。

如果這是以前的小禹,一定是直接開了門就進去,這次,小禹只站在門口等待敬禹的下一步。

於是敬禹將房門打開,按下電燈開關。敬禹的臥室裡有不少東西是小禹熟悉的,像是那張雙人床、衣架、書架和檯燈,都是從斗南搬回來的。至於今天床單的顏色是橘色的,而被單則是蔚藍色的。

小禹指著床鋪,說:「我洗乾淨了,可以躺這裡嗎?」
敬禹其實不太喜歡讓人躺他的床,但他沒有理由阻止小禹,只好點頭答應。

小禹高高躍起,撲向敬禹軟綿綿的床鋪,整個人在床上彈了一下,然後拼命在棉被與枕頭間鑽來鑽去。

「好舒服喔!」小禹說。

這是敬禹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從小禹口中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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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禹上了車後,靠著椅背小憩了一會,醒來時客運車已經過了新竹。
 

「啥人可以幫我?你們學校說可以教,教了那麼多年,還不是教成這樣?我是很想要去找那個校長啦,跟他說如果你會教,就把他帶去教,教好了再還我。」

不知怎麼的,清醒後的敬禹腦中,一直迴盪著小禹阿嬤前晚的話。

「把他帶去教…。」

突然,有個念頭像觸電一般打到敬禹,他即刻拿起手機,打給他的老闆兼同事兼好友──黃茜宜。

「你真的很會抓時間耶,我剛要吃飯你就打來。有什麼事啦,上電視的大名人?」
昨天的新聞裡,有敬禹在警局受訪的內容,這在他的朋友群裡,引起一陣騷動,茜宜自然不會不知道。
「如果我把他帶來台北,妳覺得如何?」
「帶誰來台北?」
「還會有誰…」

「啥?你是吃錯藥還是頭殼壞去?」
「他阿嬤說,希望有人可以把他帶去教好。」
「那種小孩你教的好?而且他的吃穿住宿誰負責?」
「他可以住我那裡,吃飯錢應該不貴。」
「住你那裡等於住我那裡,吃你的等於吃我的。」
身為澎湖人的敬禹,從高中起就在台北求學,他在台北沒房子,這次回台北,是茜宜父親將出租的一幢公寓收回後便宜租給他的。至於敬禹的薪水,也是從補習班領的,因此茜宜才會說小禹來台北,是住她的、吃她的。
茜宜又接著說:「我真的覺得你是被愛心沖昏頭,你該冷靜一下,思考半個月再說好不好?」
「嗯…。」
「那小子不是你可以輕易搞定的,光是他要適應台北的新環境就是個大問題,還不論其他大大小小可能碰到的麻煩事。」

掛掉電話,敬禹陷入長考,但阿嬤的話還是縈繞在他的腦海裡。

「把他帶去教,教好了再還我。」

─────

回到台北,敬禹立刻重拾補教班的忙碌生活。空檔時他跟茜宜也常討論小禹的事,雖然身為前「教改積極份子」的茜宜態度有所鬆動,但她還是不贊成貿然將小禹帶來台北。敬禹在台北日子已經夠忙了,還要帶一個有ADHD的小鬼來攪和。套茜宜的口頭禪,就是:「真的別鬧了!」

半個月過去,敬禹還是無法拋下將小禹帶到台北的事。他問了一些朋友,也諮詢過師長,大部分的人都肯定他的熱情,卻也勸他不要淌這趟渾水。他們持的原因主要是敬禹一來不是小禹的親屬,要怎麼管教有些「頑劣」的小禹?其次,小禹能不能習慣台北的生活?如果不習慣,該怎麼辦?最後,敬禹已經不在正規的教育體系裡任職,他頂多只能配合學校,教育的主導權仍在學校手中,而學校卻是小禹討厭的地方。

當然還有錢的問題。敬禹在外租屋,補習班的收入還過得去,要是多了一個小禹,開銷肯定會增加。若是連吃飯錢都不夠了,遑論照顧小禹?

最後,敬禹還是打定主意,打電話給小禹的阿嬤。

阿嬤聽到敬禹的提議,顯得有些訝異:「李老師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你想把光禹帶到台北讀書?」
「我是認真的。」
「你不要再害我哭啦!」
阿嬤突然冒出這句話,讓敬禹不知道怎麼回話,阿嬤接著說:「世間哪有像你那麼好的老師,光禹這個沒有人喜歡的囝仔,你竟然想把他帶去台北教?」
「所以阿嬤妳…?」
「你要帶他去,我足贊成啊。台北資源比我們這裡庄腳多很多,老師一定都像你一樣,素質很好。光禹雖然皮,但他個性真獨立,獨自一個人去台北應該沒問題,反正也有李老師你幫忙顧,我可以放心。」
阿嬤的話,讓敬禹著實感到意外。
「不過…。現在我最煩惱的是,我兒子看情況快不行了,前幾天又入院了,醫生說可能撐不過這個禮拜。」
「是喔…。」聽到這消息,電話那頭的敬禹情緒也隨之低落下來。雖然他與曾爸爸不過只有數面之緣,但想到這個樸實誠懇的男子,竟受盡人世間的折磨,就覺得於心不忍。或許拋下這個動彈不得又充滿病痛的皮囊,到另一個地方去,對他而言反而是個解脫。

「我是想啦,國中讓他去台北讀,高中以後再看看。不過我兒子的事情讓我很操煩,一時也想不了那麼多。」小禹阿嬤說。
「阿嬤沒關係,我只是跟妳提一些想法,真的有需要再跟我討論就好了。」
「多謝你啦,我囝仔的事實在很煩心。雖然知道他沒什麼指望了,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唉…。」阿嬤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
「阿嬤妳要保重,小禹很需要妳。」
「會啦,都堅強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堅強?」

阿嬤就是這麼的堅強,也因為有她的堅強,小禹才能茁壯至今。

講完電話,敬禹突然有股想去陪伴小禹跟阿嬤的衝動,但上次已經請過假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請假,只好按奈住情緒,繼續忙碌的補教工作。

令人惋惜的是,幾天後不幸的消息傳來說:曾爸爸過世了,還不到40歲。

敬禹心想,小禹嘴上不說,但父親過世一定給他很大的打擊,因為他已經是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的孩子了。

好不容易忙完最後一次月考,國中小開始放寒假,此時敬禹再次接到小禹阿嬤的電話。阿嬤在電話裡主動詢問敬禹是否有意願把小禹帶到台北去,敬禹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阿嬤對敬禹說她手邊大概有10萬塊現金,主要是上次小禹上新聞時,社會人士的捐款,再加上小禹爸爸的保險金湊成的。如果小禹要去台北讀書,這10萬元就交給敬禹使用。

「那妳不就都沒錢了?」敬禹問阿嬤。
「我歐巴桑哪需要錢,領老農年金就可以過生活了。如果這些錢可以讓光禹變好一點,那我花多少也沒關係。現在,我也只剩這塊心頭肉啦。」

小禹阿嬤平常談起小禹總是很嚴厲,這就是傳統台灣人的內斂,所謂「愛在心裡口難開」。阿嬤愛小禹,但囿於長輩威嚴,無法告訴小禹她有多愛他;小禹也一定很愛阿嬤,但他卻不懂怎麼告訴阿嬤他有多愛她。這種說不出的愛,就在小禹家的老三合院屋簷下蔓延,反而增添了這個家庭的哀愁。

「我有跟國中的紀主任他們談過,他們說今年過年比較晚,可以讓光禹在寒假的時候先去台北適應看看,不行的話再做打算。」阿嬤說。
「所以小禹的學校是贊成他來台北嗎?」
「當然不贊成啊,他們都覺得小禹他們可以教,但這半年教下來也看不出他們有多厲害,我怎麼看都感覺只有李老師你能教他啦!」
「哎呀,我沒那麼厲害,是阿嬤妳不棄嫌啦!」
「若是你答應的話,我就找時間跟光禹講嘿。」
「我這裡我會安排。」
「李老師你真正是好人,佛祖一定會保庇你!」

阿嬤的話裡,充滿著深深的謝意。但對敬禹而言,挑戰才剛要開始。

─────

敬禹把事情告訴茜宜,茜宜倒不再說什麼,只是一臉無奈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會做這種決定。我從第一天認識你開始,就知道你是個極端固執的傢伙。」
茜宜接著說:「你要把他弄來台北,我只能盡我身為朋友的義務幫忙你,只是你不要因為要照顧他而搞砸你的工作,否則我也是會抓狂的。」
「不會啦,我什麼時候有搞砸過妳交辦的事情?」
對茜宜而言,從大學至今,敬禹倒是個可靠的男人與工作伙伴沒錯。
「好啦,少那麼耍嘴皮子,給我工作去!」茜宜舉起她有些肥潤的腳,往敬禹的大腿狠狠地踹了下去。

─────

一月中旬,學期結束,小禹和阿嬤帶著簡單的行李從雲林搭車北上。敬禹跟朋友借了汽車,到車站載他們。

幾個月不見,小禹又長高了一些,臉上稚氣也脫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幾顆青春痘。

兩人上了敬禹的車,小禹在阿嬤開口之前,劈頭就問敬禹:「這是你的汽車嗎?」
「不是耶,這是我跟別人借的。」
「你怎麼不買一台?」
「台北停車位難找啊,而且大眾運輸很方便,用摩托車代步就好了。」
「你不是賺很多錢?」
「一個月幾萬塊而已,沒有很多。」
「沒賺錢為什麼要我來台北?」

不等敬禹回答,阿嬤先用力往小禹腦門敲了下去,生氣地說:「你這個白目囝仔,人家李老師幫忙我們,你說那什麼瘋話?真的很沒規矩呢!」

「阿嬤,沒關係啦。」敬禹急忙出言緩解後座兩人的緊張氣氛,又接著說:「小禹你不是說不喜歡家裡那邊的學校,我幫你找了台北的學校,你一定會喜歡那裡。」
「我不喜歡。」小禹直截了當地回答。
正當氣氛又陷入尷尬的同時,小禹突然補了一句:「至少台北有你,我喜歡。」

小禹的「喜歡」,到底是哪種「喜歡」,連他自己也不懂。他喜歡坐在李老師機車後座的感覺,也喜歡在他床上打滾的感覺,更喜歡兩個人一起坐在大樹下,釣一下午魚的感覺。這好像有點依賴,又有點情愫,這複雜的情緒,卻被小禹簡化成「我喜歡你」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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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要老師在路旁的養雞場停一下,他拿了一個罐子跑去挖雞屎蟲,雞屎蟲就是蒼蠅的幼蟲-蛆。蛆是釣魚者除了蚯蚓以外最容易取得、也是最廉價的魚餌。
 

小禹的老地方是水圳轉彎處形成的深潭,潭邊有棵大樹,剛好是釣客們最好的垂釣地點。老師將車停好,兩個人走到大樹下。
今天運氣不錯,大樹下沒有其他釣客。一般而言,這裡是個頗熱門的釣魚場所。

小禹製作的釣竿上有兩個魚鉤,可以同時鉤上兩個魚餌。只是,將軟綿綿的蟲子掛上魚鉤,是敬禹壓根不敢做的事。敬禹什麼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蟲子。敬禹以往曾經與小禹去釣過兩次魚,他本來以為小禹會嘲笑他這個怕蟲子的大男人,沒想到小禹聽了之後,二話不說就自己幫老師鉤上魚餌。

「你不覺得,我怕蟲子很沒有用嗎?」記得那天李老師是這樣問小禹的。
「但是你在其他地方很有用。」小禹回答。

小禹雖然常常出言不遜,但他的話裡也常常會有這樣充滿哲理的言語。

這天也是小禹幫老師鉤上魚餌,敬禹接過釣竿,站到水邊,輕輕一甩,魚餌隨著魚鉤被拋進水裡。

兩個人坐在樹下,一片靜謐,只有秋風吹過樹梢草間所發出的沙沙聲。敬禹覺得應該說點話打破沉默的氣氛,於是開口問小禹說:「你現在在學校上課習慣嗎?」
「我不喜歡那裡。」小禹的回答很直截了當。

如果這時候追問小禹「為什麼不喜歡學校」,小禹肯定會回答「就是不喜歡」,然後對話就終止了。敬禹很明白小禹的說話邏輯,所以他改換用負面表列的方式問小禹說:「是不喜歡老師?還是不喜歡同學?或是不喜歡讀書?」
「都不喜歡。」

敬禹只好再拐個彎追問:「那你覺得小學有什麼是你喜歡的?」
「你。」
「除了我以外呢?」
「操場。」
「如果是人呢?」
「鄭克彥。」

鄭克彥是小禹的小學同學,小禹偶爾會跟他一起走路回家。

「克彥啊,我好久沒看到他了,他現在讀哪間學校?」
「私立學校。」
「那你現在的班級有跟克彥一樣的同學嗎?」
「他們我都不喜歡。」
「這樣啊…。」

話題突然又沉寂了下來。小禹專心地看著水面,敬禹則是偶爾發呆,偶爾胡思亂想。只有釣到魚,兩個「小禹」才有一些言語交流。

時光流逝,敬禹看了一下手錶,已經11點多了。他對小禹說:「差不多了,該去買披薩了。」

小禹沒答話,只是收起釣竿,將水桶裡剛剛釣到的幾尾魚,倒回圳溝裡。

小禹喜歡「有伴」的感覺,他的成長過程中幾乎都沒有「伴」,家中只有他一個小孩。而小禹的病症,讓他身邊沒有朋友。小禹與現實世界缺乏連結,為了打發無聊,他創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雖然所有人都可以進入小禹的世界裡,卻無法配合小禹世界的運作。李老師是第一個跨越現實世界和小禹世界的人,雖然兩個人在言語上仍然難以溝通,但是老師對小禹「陪伴」,卻已超越一切言語侷限了。

離開老地方,敬禹帶著小禹到鎮上的披薩店買了兩個大披薩,也順便帶了兩大罐碳酸飲料。兩人回到小禹家中,阿嬤還是不在,敬禹和小禹就坐在客廳裡吃披薩,小禹爸爸則在看電視。小禹一面吃,一面將披薩撕成小片餵父親。但披薩對小禹爸爸而言,卻有些難以下嚥,吃沒多少就說飽了。敬禹吃了幾片也飽了,反而處於成長期的小禹,食量巨大,一個人就吃掉一個半的大披薩。

「好吃嗎?」敬禹問小禹。
小禹點了點頭。

吃飽後,敬禹在小禹家中陪他們看電視,直到下午3點。

「好啦,我該回台北了,現在搭回去,到台北也天黑了。曾爸爸,你要保重身體呢!」敬禹對曾爸爸說。
「會啦,我會努力撐下去,我還想看這小子長大呢。這兩天真是多謝老師您了。」曾爸爸的回答比早上樂觀了一些。
「小禹你也保重,開心一點。學校其實沒有那麼糟啦,應該也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我不想去那裡玩。」
聽到這話的曾爸爸本來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他只是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那也幫我跟阿嬤問好喔。」
小禹點了點頭。

敬禹背起背包,對曾爸爸和小禹說:「那我走囉,有機會再來看你們。」
「老師順行,我就不送您了。」小禹爸爸說。

敬禹向小禹父子揮了揮手,步出門口,正要騎上車的同時,小禹從門裡追了出來。
「所以今天沒有獎勵嗎?」小禹問。

小禹認為下次進步還是要有獎勵。

「嗯…。你下次如果進步到75分,老師再請你吃東西吧!想吃…」敬禹話還沒說完,小禹就搶著說:「披薩。」
「你吃不膩啊?」
「好吃,又吃得很飽。」
「OK沒問題,你喜歡就好,那我們一言為定喔。」

敬禹伸出手來,比出大拇指與小指,與小禹打勾勾。小禹乾脆地伸出手,用小指鉤住敬禹的小指,手腕一翻,將大拇指按了上去。

「一言為定!」

「這樣,沒事了吧,我回去囉。」老師說。
「還有。」
「什麼事呢?」
「如果我都沒考75分,你還會回來嗎?」

敬禹想了一下,笑著說:「會呀!」
小禹伸出手來,對敬禹說:「那我們一言為定!」
敬禹被他可愛的舉動逗笑了,便再次伸出手,再跟小禹打了個勾勾。

「一言為定!」

「那…。還有事嗎?」
「還有。」
「還有啊…。什麼事?」
「可以抱你嗎?」

「好。」

於是,小禹衝上前,緊緊抱著敬禹。

小禹希望時間可以停止不動,他不想要老師回到遙遠的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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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就這麼摟著李老師,直到阿嬤出現在敬禹身後,小禹才輕輕放開老師。
 

「還會怕嗎?」敬禹看著小禹說。
小禹搖搖頭。
「那你先去洗澡吧,我有事情跟阿嬤說。」

小禹沒回答,就直接往浴室方向走去。

阿嬤看小禹走遠,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向敬禹抱怨起來:「真正是喔…。弄那麼大一齣,別說警察,連議員、社會局都來了,好像我沒照顧好他。拜託耶!我這樣給他吃穿讀冊,最好是沒照顧好他啦!」
「小禹是比較特別的孩子,我知道您很認真在照顧他了。」敬禹委婉地對阿嬤說。
「啊呀,你們都說什麼他有毛病啦,我們以前哪有那種毛病,白目的猴囝仔就給他兩巴掌就乖了,還什麼過動症咧。我按照你們說的方式教他,但他都沒進步啊!我有時候覺得他是不是比別人笨?是不是頭殼有問題?哪有人憨到騎腳踏車去找你,還騎到彰化去,昏倒在路邊?」阿嬤的話,一句句像細針般扎在敬禹心頭,使他感到痛苦不已。

敬禹可以理解阿嬤的氣憤、無奈與不解,這麼多年來,小禹惹出的大小事,也真讓這位樸實的長者疲於奔命。阿嬤要負擔家計,要照顧小禹癱瘓的父親,更得應付小禹,她會怨言不斷,也是在所難免。

「我正經很累啦!本來寄望小禹大漢可以幫我扛家裡,結果他都讀國中了,還是這個樣子。想到這裡,我就沒辦法原諒那個查某,尪一受傷,就放夫放子不見人影,叫我這個歐巴桑照顧這兩個沒路用的。如果我哪天被操死,這兩個人要怎麼辦?乾脆攏來死一死好了!」

「阿嬤,別這樣說。有很多人可以幫你啊…。」

「啥人可以幫我?你們學校說可以教,教了那麼多年,還不是教成這樣?我是很想要去找那個校長啦,跟他說如果你會教,就把他帶去教,教好了再還我。」說到這裡,阿嬤已是滿臉淚水。

敬禹好難過,他憐惜阿嬤的處境,也恨自己沒有能力幫助他們。

阿嬤拉著袖子口,擦掉眼淚,對敬禹說:「歹勢啦!歐巴桑在你面前哭成這樣,很難看厚。代誌都這樣了,還是要鼓起勇氣。總之還是要謝謝你專程下來,不然我會被『披薩』給煩死!」

阿嬤語音方落,小禹突然從房裡跑了出來,衝到李老師身前,大聲說:「哪時候要吃披薩?」

敬禹摸摸他有點濕的平頭,笑著說:「好啦,明天買兩個給你吃。」

「好耶!」小禹開心地滿屋子轉著。
「卡細聲欸啦!恁老爸在睏!」阿嬤出聲喝斥。

「好啦,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敬禹對阿嬤跟小禹說。
「這麼晚了,老師你要住哪裡?」阿嬤問。
「我有訂旅館,陳校長有借我摩托車,我騎過去就可以了。」
「喔,那老師騎慢一點嘿。」

「你明天什麼時候要來?」小禹從旁插嘴道。
「中午之前可以嗎?」
「那麼晚啊?」
「那吃完早餐就過來?」
「好!」

於是,敬禹向阿嬤跟小禹說了再見,便騎車離開小禹家,等到他進旅館,放好行李都已經快晚上11點了。
敬禹脫去衣服,衝入浴室打開蓮蓬頭,利用熱水沖散一整天堆積的疲倦。

雖是如此,但小禹的身影卻仍在敬禹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想起小禹從警車上下來,一身灰撲撲、可憐兮兮地模樣。但這樣的小禹一看到李老師,眼裡卻立刻閃爍著光芒。學生眼中的光芒,是身為老師最大的光榮,也是最大的成功。小禹的執著也嚇壞了敬禹──一個才13歲的孩子竟不顧一切,騎著單車從斗南到田尾,整整騎了將近40公里,這是一般成年人都不見得能完成的里程。做出這種事,聽在大多數人耳裡,一定覺得小禹很蠢、很白痴,但敬禹卻覺得那是一股堅持到底的毅力。

敬禹拿起洗髮精,倒了一些在手上,開始搓揉他的頭髮。

一般人看不到小禹特別的地方,只看到他所惹的麻煩。但敬禹相信小禹總是努力地控制行為,對他過多的責罵與不信任,只會使小禹放棄努力,對改善他的情況完全沒有用處,說不定還會造成反效果;鼓勵或許也不見得有用,但不會有反效果。敬禹覺得,小禹有在進步,只是沒有大家期待地那麼快罷了。

洗完頭髮,敬禹再按了些許沐浴乳,抹遍全身。

小禹阿嬤的抱怨,這一年多敬禹聽過N次了,只是他現在已經不是小禹的導師,真的幫不了太多忙。就敬禹今天的觀察,國中對小禹的協助並不多,重擔全落回阿嬤的身上,這也難怪阿嬤會如此怨懟。

洗完澡,敬禹擦乾身體,換上睡袍,跳上床去。他今天真的太累了,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鼾聲大作起來。

─────

隔天一早,敬禹退掉房間,騎車到小禹家。小禹阿嬤出門工作去了,小禹則在餵爸爸吃粥。久未見到的小禹爸爸的氣色變得很差,雙頰凹陷,滿臉蠟黃,聽陳校長說,已經是肝癌末期,時日可能不多。

小禹爸爸擠出一些力氣,用細微的聲音對敬禹說:「老師,真多謝呢,聽說你昨天找了光禹一整天。」
「不會啦,這我應該做的。」
「我看哪,我日子可能不久了。雖然李老師你已經不教光禹,但真的希望你有時間可以多關懷他。我很擔心他以後的路途,有老師你的幫忙,他可能比較不會走歪。」
「我盡量能幫忙就幫忙,您好好養病,不用煩惱太多。」
「我有時候很怨嘆我自己,跟人開什麼快車?弄到自己半身不遂,老婆跑了,一身殘廢要老媽媽養,連小孩也教不動。唉,我這個廢物,早點死一死也好,免得拖累家人。只是…。」小禹爸爸說到這裡,從他凹陷的眼眶裡,滑落了兩行淚水。

「反正我最煩惱的,就是光禹啦!曾光禹,你有在聽阿爸講話嗎?」
「有啦!」小禹應了一聲,其實他的眼神明明就往四處飄移。
「阿爸不在之後,你要聽阿嬤的話,也要聽學校老師的話。李老師人很好,要多跟他聯絡,知道嗎?」
「我沒有他的電話啊!」小禹說。
小禹爸爸長長嘆了一口氣:「給你老師的電話,你不就照三餐打去吵死老師嗎?」
小禹爸爸轉而對敬禹說:「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要把光禹託付給誰,只能千萬拜託老師您了。」

這場景有點像《三國演義》裡的劉玄德白帝城託孤,但敬禹畢竟不是諸葛孔明,只是一個帶過小禹一年的代理老師,曾爸爸誰不託付,竟將小禹託付給緣份不深的李老師。

小禹的心思根本不在曾爸爸跟李老師的對話情境中,他突然插嘴說:「爸你吃飽了沒?」
曾爸爸點點頭,於是小禹接著說:「我可以跟他出去嗎?」
「要去哪裡?」敬禹問小禹。
「去釣魚!」

釣魚是少數可以讓小禹安靜下來的活動,他每隔幾天就要去河邊或是水圳旁釣一下魚,因為常在太陽底下垂釣,小禹清秀的臉龐總是被南國的太陽給晒得黝黑。

小禹拉起敬禹的手,就往門外走,敬禹只好苦笑著向小禹爸爸揮揮手,點頭致意。小禹自製的竹釣竿就放在門旁,他拿起一根長一些的遞給老師,自己則拿另一根短釣竿。

兩個人上了車,敬禹問小禹說:「是老地方嗎?」
「對啊!」
「那走囉,抓緊啊!」

敬禹將陳校長那台老爺機車的油門催到底,一個轉彎便出了村落,在田間道路上奔馳著。

小禹忽然想起半年多前的那個初夏傍晚,也是老師這樣載著他,當時的他還小,只能輕輕將頭靠在老師的背上,這半年來他抽高了快10公分,現在的他可以將頭靠在老師肩膀上了。秋末的陽光仍然熾豔,小禹沒有了以前隨風飄逸的長長瀏海,只能任由秋風吹襲著他的額際。發生那麼大的事,小禹看起來什麼情緒也沒有,因為他只是想珍惜現在,不希望老師回台北,也不要父親離開他,更想永遠跟阿嬤生活在一起。其實,這些人世間的艱難與變化,就連小禹──也不能夠完全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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